顧聞祁離開後, 慕先生並未立即離開,他斟了一盞茶。繚繚白霧升騰,可直至清茶徹底冷卻, 他也未曾端起。
日近西斜時,門扉被人從外推開。一襲白衣的女子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
慕先生眼也未抬, 隻道:“你來了。”
喬青瀾止步在慕先生身前, 目光掃視了室內一周, 盈盈福身:“先生與鎮南王世子談得似乎不太好。”
慕先生清冷著聲音道:“鎮南王世子與齊王世子妃畢竟曾是母子, 顧念著齊王世子妃的感受也在意料之中。”似是想到什麼,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喬青瀾, “倒是你, 怎麼發現鎮南王世子對齊王世子妃非是母子情誼的?”
他本意是想借齊王世子妃, 讓齊王府與鎮南王府兩敗俱傷, 可沒料到的是,鎮南王世子竟然對齊王世子妃有男女之情,若是鎮南王世子也淌入這淌渾水,齊王府與鎮南王府想和諧共處也難。
喬青瀾想起虞歸晏大婚那日夜裡所見情形,笑道:“先生讓青瀾等候您的安排,青瀾數月未動, 也唯有替先生看著鎮南王與鎮南王世子了。”
自此前與慕先生見麵被顧玄鏡發現後,她便一直安安份份的, 十多年都等過來了,幾月不動又算得上什麼呢?
她道:“齊王世子與齊王世子妃大婚那日夜裡,青瀾也是無意中發現鎮南王世子竟然在庭中站了一宿, 看的方向正是齊王府,那時青瀾便起了疑心,又多留意了幾日,方才敢告知先生。”
畢竟又有哪個做兒子的會在自己母親新婚夜裡睡不著,非要在夜裡站一宿呢?
“你做的很好。”慕先生眼裡笑意漸深,他看向喬青瀾,“等我登基後,貴妃之位必屬卿卿。”
喬青瀾眼波微動,腦海間有那麼一刻想起了那抹勝雪白衣,可轉瞬她眼前又浮現記憶最深處媚娘被一群山野粗人強迫那不堪的一幕幕,甚至是上一世一心一意相信林一清卻反遭毒打的一切過往。
頃刻之間,她眼底的動搖散儘,眉眼間的笑意儘顯:“青瀾盼望著先生功成之時。”
她有錯,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慕先生笑了笑,起了身:“時辰也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他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鬥篷,戴上,“你也早些回去罷,免得顧玄鏡生了疑心。”
喬青瀾應了聲“是”,目送著慕先生離開:“青瀾恭送先生。”
慕先生離開酒肆後,慕光不解問道:“主子真要給喬小姐貴妃之位?”
聞言,慕先生輕笑一聲,笑得輕蔑又嘲諷:“她也配?”想起什麼,他忽地側了身去問慕光,“慕徽呢?她可有好好照料她主子?”
慕光恭敬道:“慕徽傳來消息說,主母近來害喜得厲害,一直沒用多少,消瘦了不少。”
慕先生眼中都微微一柔,溫聲吩咐道:“天熱了,你吩咐慕徽做些不太涼的甜食,她身子不怎麼好,受不起太涼的膳食。”想起她喜涼的偏好,他無奈地笑,“定莫讓她食太涼的了,對她和孩子都不好。”
慕光應下,見著自家主子隻有在提起主母才會露出的笑意,乾澀地垂了眼,問道:“主子既然不會允喬小姐貴妃之位,鎮南王又對喬小姐起了疑心,何不現在做個乾淨?若是日後主母與鎮南王知曉,豈非不妙?”
畢竟喬青瀾的作用已是在十年前便儘到了。
提起喬青瀾,慕先生眼裡的柔和斂儘,冷意儘顯。他冷笑道:“當然是為了給顧玄鏡迎麵一擊。”他摩挲著指腹,意味深長地道,“不讓顧玄鏡徹底崩潰,怎麼讓他死?”
若是顧玄鏡知道當年都錯了,他倒是想知道,他還怎麼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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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聞祁離開京城那日,天光大好,也正是林含光一案刑審那日。
顧聞祁在長安城外佇立許久,終是與禮部尚書重景德辭了彆,縱馬遠去,長說緊隨其後。
重景德送了顧聞祁離開,便折返了。鎮南王傷勢未愈,顛簸不得,還未啟程回淮安,隻是耽擱了這般久,鎮南王世子卻要回淮安坐鎮大局了。
與此同時,往日裡清靜的刑部今日卻是忙了個底朝天,喬遊身為刑部尚書,一早便到了刑部,等候齊王世子、禦史大夫與大理寺卿的到來。京兆尹說到底比喬遊官職低,雖與之不怎麼交好,倒也是懂得官場尊卑,比喬遊更早便到了刑部,等候諸位貴人。
儘管林含光一案遠沒有到三司會審的地步,可朝中誰不知道,幾方勢力都盯著這個案子呢,甚至連皇帝都時刻留意著,畢竟雖然僅有刑部主審,可惠信帝竟然還派了齊王世子與禦史大夫監察。若是一般案子,禦史中丞監察也便夠了,更遑論下令朝中清流砥柱的齊王世子監察?
林春和、公孫期是案子當事人的父親,一早便到了。關押多日的嫌疑人公孫翼則被暫時安置在側房,隻是因著身體還未好完,不能久站,又因著隻是嫌疑人,喬遊便為其設了座椅。
禦史大夫萬承業也在不久之後到了刑部,喬遊與蘇文敬趕緊迎了上去。兩人齊齊躬身作揖行禮:“萬大人。”
萬承業連忙托住兩人:“二位大人何須多禮?”他往大堂裡麵看了看,“這般早,人都來齊了?”
喬遊比蘇文敬官職更高,他回了萬承業的話:“太子太師大人還未來。”
喬遊口中的太子太師便是齊王世子。齊王府滿門榮耀,齊王任職尚書令,連身有舊疾,時常在天機寺修養的齊王世子也被皇帝尊為太子太師。
隻是雖說齊王世子為太子太師,可因著時常在天機寺修養,也並不常教導太子,更未明顯偏向太子,也便無人將其當作.太子.黨。
賢王在軍方的勢力遠勝太子,當前最大的問題是登基名不正言不順,可若是有了聞氏支持,於賢王來說,那便是得了民心所向,因此,賢王才會為了聞氏一族勢力而與太子爭鬥不休。
萬承業是賢王一黨的中流砥柱,自然也對齊王世子百般推崇。他笑道:“時辰還早,我們來得太早了,還是太子太師大人......”
“諸位大人聚在一處,已是開始商討案子了?”
萬承業話音未落,一道溫涼清冷的聲音便驀然遠遠傳來。
三人齊齊轉了視線,便見著一襲玄纁玄端的齊王世子已是落步入了庭院,許是傷重未愈,齊王世子臉色還有些蒼白,可卻半分無損其威儀端肅,饒是長袖善舞的禦史大夫萬承業,想起朝廷變幻莫測的風雲之爭,齊王世子卻能半分不沾身,也不得不承認,齊王世子深不可測。
哪怕萬承業年長齊王世子數十歲,他也不敢居高大意,趕緊躬身作揖:“下官見過太子太師大人。”
蘇文敬與喬遊也同時作揖行禮,畢竟雖說喬遊是齊王世子嶽父,可到底齊王世子無論爵位與官職都遠高於喬遊,那裡又輪得上齊王世子向喬遊.行禮?
聞清瀟淡聲笑道:“諸位大人不必多禮。”待得三人起身,他問道,“可是本官來晚了,諸位大人這是在大堂外探討起了案子?”
萬承業道:“大人未曾來晚,此刻還未到刑審時間呢。”他道,“下官也是剛來,正與兩位大人提及時辰尚早,沒想到這般巧,大人也早到了。”
喬遊也道:“是啊,下官正同萬大人、蘇大人說著呢,這離刑審還有兩刻鐘,早呢。”
聞清瀟看了看不遠處的大堂裡,又將目光落回在庭中三人身上,道:“倒也的確是早了些,不過既然人都齊了,便先準備著開始罷,早些讓林公子沉冤昭雪也好。”
聞清瀟雖是監察,可到底他是官職最高的,刑審之外,幾人都需要聽他吩咐,三人便在行禮之後下去準備了。不多時,刑審便開始了。
喬遊雖是主審,可因著心中有鬼,又有齊王世子監察,多少有些心虛,他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坐於左側的齊王世子,方才一拍驚堂木:“傳嫌犯公孫翼!”
公孫翼因著傷勢未愈,又因身份特殊,身上並未戴枷鎖,也非是被押挾進堂,而是被人推進了大堂:“草民公孫翼見過幾位大人。”
公孫期自公孫翼進了大堂後,便一直擔憂地看著他。公孫翼是公孫期的老來子,一直被捧在手心疼,也是這般,才養成了公孫翼張揚不成器的性子。公孫期雖是恨鐵不成鋼,可也知曉自己這個兒子是萬萬不會殺人的。被冤枉的兒子身體未好,又收押監獄多日,他怎能不憂心?
林春和也是在公孫翼一進大堂便看著他,可卻不是擔憂,而是憤恨。林含光不僅是他的老來子,更是他唯一的嫡子,嫡子沒了,他要再多的家財又有何用?
因著這案子有卷宗,公孫翼又有殺人動機,也有殺人時間,是最大嫌疑人,缺的就是殺人證據和公孫翼的親口承認。喬遊同萬承業對視一眼,立刻轉而看向堂下人,厲聲問道:
“公孫翼,你去大牢探監三日後林含光死於非命,仵作驗屍,林含光是身中北巔雪而死,在此期間,除了你,沒有旁人去看過林含光,你作何解釋?”
公孫翼到底出身世家,哪怕紈絝,倒也不乏氏族嫡子的氣勢,因此哪怕是此刻,麵上也不見多少惶恐驚慌。他從容自若地道:
“回大人的話,此前林含光將草民打成重傷,他被關進了監獄,草民自然是歡喜的,去看他,當然也是去譏諷一番。至於林含光身中北巔雪而死,草民的確不知。草民行得端坐得正,不喜林含光便是不喜,可又怎麼會偏偏挑自己去看林含光時下.毒,惹人懷疑呢?”
公孫翼毫不掩飾自己對林含光的不喜,承認自己有殺人動機,也有殺人時間,可也正是承認得坦蕩,又因為一般不會有人愚蠢到在自己嫌疑最大的時候殺人,因而反教人覺著不是他殺了人。
喬遊原以為公孫翼紈絝,難當大任,沒想到他這般上道,心中登時輕鬆了不少,又問道:“你說你沒下.毒,可有證據?”
“草民當時隻帶了一個侍從,沒有旁的證據,但有官兵看守在側,大人大可傳當值的官兵審問!看看草民有沒有趁機下.毒!”公孫翼不卑不亢地道。
聞得這話,喬遊並未即刻傳訊當值官兵,而是以請示的目光詢問以聞清瀟與萬承業。萬承業朝喬遊微頷首,也同看向聞清瀟。
聞清瀟見狀,道:“既是如此,便審罷。”
得了聞清瀟的應允,喬遊便喚差役審訊當值官兵。因著當夜當值的官兵多,因此並未直接帶入大堂中審問,而是在大堂外設了審問刑具進行審問。公孫翼身份特殊,沒人敢輕易加刑於他,何況刑部與禦史台都是賢王的人,就更不會對公孫翼施刑了,但於沒有身份的人來說,審問便通常伴隨著酷刑。
一輪是言問,不加刑,當夜當值的官兵都說沒看見。
喬遊抬了抬手,示意繼續,三輪用刑具之後,受了皮肉之苦的官兵有些受不住了,在即將開始第四輪時,有人開了口。
差役匆匆忙忙進得大堂:“稟大人,有人招了!說親眼看見公孫翼對林含光下了毒!”
“招了?”喬遊與萬承業不著痕跡地對視。
“招了?!”林春和眸光一亮。
“怎麼可能?!”公孫期震驚。
“什麼?!”公孫翼滿臉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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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賢王陡然站起身。
他走到慕先生身前,“你讓人招認是公孫翼對林含光下了毒?!”
賢王聽得一驚,連對慕先生的尊稱都忘了。
慕先生淡然自若地道:“殿下勿急。”他將茶盞推至賢王麵前,“某非是想定公孫公子的罪,而是想讓這樁案子結得讓人尋不到錯處。”
“請先生解惑。”賢王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倒也平靜了下來,接過茶盞。
慕先生不疾不徐地道:“雖說刑部和禦史台都是我們的人,可陛下派齊王世子插手此事,擺明了對殿下不信任,若是直接讓人招認了是周方生毒.害林含光,未免讓陛下生了疑心。”
賢王一聽,頓時明白過來:“還是先生思慮周全。”
慕先生微眯了眉眼:“我朝雖不奉行酷刑,但卻深信人在最痛苦最臨近死亡邊緣所言證詞最為真實。當值官兵受刑後指證公孫公子,的確是讓人相信就是公孫公子投了毒,可若是比他受刑更重的官兵指證了周方生呢?”
賢王淺抿一口茶,眸深如海:“先生是想讓他們相互指認,然後去對方府邸搜查證據?”
慕先生輕輕一笑,一雙墨眸氤氳如霧:“某與萬大人、喬大人商議過,將當值官兵換為我們自己的死士,刑審時,兩位大人會將供認的所有人都打到隻餘一息,再以家人脅迫,這時候指認公孫公子的人翻了供,指認了周方生。”他笑得意味深長,“殿下以為如何?”
室內有片刻的寂靜,旋即,賢王擊節讚歎:“妙啊,實在是妙!先生高才!”
此舉不僅嫁禍了太子,而且會讓朝臣以為是太子一黨嫁禍不成,遭了反噬。
慕先生笑道:“縱使是陛下偏袒太子,想必也會疑心到太子身上。雖說不能讓陛下厭惡太子,但陛下多疑,也許會懷疑太子想奪權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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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在第一個官兵招認之後,後麵竟又有官兵招認了,隻是招認的卻不是公孫翼,而是周方生。名喚夏良的官兵言,周方生給了他北巔雪,讓他在公孫翼走後,毒.死林含光。
“什麼?!”喬遊一驚。
周方生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周方生的父親周昭。周昭於門下省任職門下侍郎,是左相蕭向之手下得力乾將。左相又是太子一黨。
登時,大堂中眾人麵色各異,連一向中正的公孫期都麵色震驚地看著夏良,而林春和在夏良說出周方生名字時,卻沒有半分輕鬆,他僅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夏良。
至於聞清瀟,則是自始自終麵色都未有絲毫變化,隻是在夏良說完後,微挑了音問道:“夏良?”
“正是卑職。”夏良因著受了刑,聲音很是微弱。
而喬遊在聞清瀟開口時,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萬承業。
萬承業以眼神示意喬遊稍安勿躁,他雖不了解齊王世子,但以聞氏家風來看,齊王世子便是受了陛下指派而來,應當也隻是公正斷案而已,萬不會偏袒於太子,隻要審訊無可挑剔,齊王世子自然不會施壓,現在也應當隻是正常詢問。畢竟林含光一案已經夠引人注目,現在又牽扯了一個太子進來,齊王世子不開口詢問才是不正常。
聞清瀟垂了目光去看夏良:“你可知謊報證詞是何後果?”
夏良本已是奄奄一息,聞得那寒涼清冷的聲音微一挪動視線,對上聞清瀟冰寒的目光時,卻瞬間猶如渾身的血液都凝固,驚懼惶恐頃刻間竄到頂點,不該出口的話險些脫口而出。好在最後一刻,他勉強壓製住了:“卑職未...未有說謊。”
喬遊就坐在聞清瀟身側,自然感受到了那一刻聞清瀟刻意的威壓,連他都險些受不住,更何況是堂下人,好在就在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時,夏良還算是勉強壓住了恐懼,沒有說不該說的。
萬承業也意識到不能再讓聞清瀟審問下去了,否則估摸著真的會出事,他沒料到齊王世子竟是這般狠戾獨絕。
萬承業趕緊在聞清瀟開口問下一句話之前道:“既然他說沒有謊報,不如把招認了的人都再加刑,看他們到底說的是真是假。”他微一停頓,以眼角餘光打量聞清瀟,“聞大人以為如何?”
聞清瀟並未開口,僅是深看了萬承業一眼。也僅是這一眼,萬承業瞬間便明白了為何方才齊王世子分明是看夏良,而身側的喬遊卻是都僵硬了。好在聞清瀟似乎並未打算為難他,聞清瀟緩緩道:“也好。”他轉而去問喬遊,“喬大人以為呢?”
“下官也覺得甚好。”喬遊連連點頭,趕緊吩咐了差役將人拖下去施行。
待得又幾輪刑過,這一次,所有官兵都招了,哪怕脅以家人,也竟都指向周方生。
喬遊看著堂下徹底暈過去的一眾官兵:“這......”
萬承業也是蹙了眉心,似乎沒想到先前所有指認公孫翼的人都翻了供,他看向聞清瀟與喬遊:“既然全都招認周方生,”他留意著聞清瀟的麵色,謹慎地道,“不如便去一趟周大人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