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沉淵沉重壓抑的質問字字如芒, 聲聲刺耳。
雨歇後的天光穿過窗牖罅隙, 割裂了書房中的明暗。聞清瀟便立於那明暗交錯處, 一身氣度如斂。他看向跪在麵前的幼弟,幼弟的眉目間沒了素日裡的恣意張揚,染儘沉鬱壓抑, 或者該說, 幼弟的恣意張揚從來都是受了約束的。
祖輩數百載清廉, 縱是他耗儘心思積權斂勢,可又怎能真正與皇室、同樣承襲爵位數百載的顧氏、管氏、君氏齊驅並駕。能並轡齊驅的,也不過唯有名聲罷了。可如今,朝堂已然亂了, 名聲的伯仲之間遠不足以支撐他之謀算。若非如此, 他也不會連讓幼弟行心儀之事的機會都沒有, 甚至還要憂思於他。
他想扶起幼弟,但忽而,喉間湧出陣陣腥甜,似積鬱多載的窒悶在頃刻間湧出, 再難壓抑。他驟然後退一步, 重重撐在書案上,手背繃緊,連手腕都在割裂的天光中僵直。
聞沉淵俯首跪著, 沒察覺到聞清瀟的異常,又見聞清瀟一直不應,他便長跪著。若是大哥不應, 他便跪到大哥答應。
眾生社稷的確重要,可幽陵十三萬百姓大多都是亂臣賊子,那是融入骨血的不臣服,絕非一日之寒,更非一日之功可解。
既如此,便以武力鎮壓,再徐徐圖之又如何呢?
聞沉淵僵持著。
聞清瀟撐在書案上的手僵直得蒼白,隱沒於沉沉黑闇中的麵色更是蒼白如雪。良久,他終是咽回了喉間腥甜,緩和些心緒後,他走至幼弟身旁去扶他:“我沒有糟踐自己身體,更沒有不顧念你們,你先起身,我再與你詳說。”
“除非大哥應沉淵,否則沉淵不起。”聞沉淵不動如山地跪著。
他聽得分明,大哥隻是言明了思量過這些事情,可卻沒有應了他。
聞沉淵執意不起身,聞清瀟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沉默片刻,他道:“我決定親自去幽陵,不僅僅是為了鎮壓叛亂。”
聞清瀟的聲音不重,落入聞沉淵耳中卻有如驚雷:“大哥這是何意?”
大哥難道不是因為思慮太子、賢王等人會謀害威武大將軍,又憂思百姓才去幽陵的嗎?
“你先起身,我便告知於你。”聞清瀟道。
聞沉淵隱約意識到了些不同,猶疑片刻,他緩緩起了身:“沉淵想知道大哥所言何意。”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聞清瀟身上。
聞清瀟本就打算告知聞沉淵,隻不過會晚些罷了。但既然他此刻問及了,他自然也不會隱瞞。
透入的長風鼓起聞清瀟天青色的廣袖,他的手慢條斯理地落在書案上卷起的聖旨上。
聖旨以象征皇權至尊的玄色錦緞織就,飾以同樣象征皇權的龍紋,尊貴神聖至極,可卻抵不過落在其上那隻手尊華清貴。
那是能提筆安天下的手,宛如由上好的冷玉雕成,清透修長,此刻扣在聖旨象征皇權的龍紋上,猶似扣在波譎雲詭的朝堂命脈之上,竟是有種驚心動魄的風華。
他扣住那聖旨,道:“陛下、鎮南王、甚至可能臨安王,都希望我去幽陵,我便是不去,他們也會尋其他由頭算計於我及族人,既是如此,那我便全了他們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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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為了安齊王府的心,刺殺齊王世子妃的案子查得很是迅速,結案也極快,隻是這刺客的身份卻是所有人都未料到的。刺客主家的身份不高,不過是正六品小官,在這勳貴如雲的京中,六品官實在算不得什麼,可真正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刺客主家竟出自顧氏。
刺客主家雖不是嫡係,可扯上了顧氏的名頭,任是誰都要思慮三分,自然也要多想三分。當今聖上似乎也是顧念著此間事,在處置了刺客主家後,便即刻差人賜了珍貴古玩前往淮安,以表無生嫌隙之意。
同時,惠信帝也賜了諸多珍貴物件往齊王府,那恩賜,比之賜往淮安鎮南王府的,隻多不少,一來以示安撫,二來以示恩重。
可偏生這般意外,就在斷案翌日,京城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失火案,禮部郎中溫沅橫死家中。彼時,惠信帝正在批閱奏折,接到溫沅身亡消息,他驟然險些折了手中禦筆:“鎮、南、王!”
三個字,一字一字從口中蹦出,字字咬牙切齒。
曹文斂了氣息,不敢叨擾盛怒中的惠信帝。旁人不知,可曹文身為惠信帝親信,又怎會不知溫沅是何身份,溫沅表麵上不過是一個禮部郎中,可實際上卻是惠信帝用以聯係朝堂與拱禦衛的暗臣。
惠信帝不過處置了顧氏一個旁支屬臣,可鎮南王一出手便處置了暗居要職的溫沅,這是威脅,也是警告。世族坐大到如此境地,皇位之上的人成為傀儡也不過是遲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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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宅。顧玄鏡將密函放在燭台上,明黃的火舌迅速地舔舐了這封密函:“可查出來了?”
顧義恭敬地將卷宗呈上:“能查到的,屬下都悉數彙於這卷宗上了。”
顧玄鏡接過卷宗,打開。
顧義又道:“據線人稟報,臨安王似是並未回臨安。”
宣紙置於燭台斜上方,明黃的火光透過宣紙映照在顧玄鏡明明暗暗的眼底:“那射殺魏王妃的刺客呢?可曾有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