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1 / 2)

想要炮製活性炭,最重要並不是化工材料,而是儘量密閉的空間,和相對精準的溫度。然而這個時代對溫度的判斷,基本還停留在“見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的經驗主義水準,缺乏一個精準明確的尺度。

李隱舟蹲在角落裡,百無聊賴地擺弄著眼前的八兩金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前沿的技術脫離了與之相匹配的生產水平,就等於一紙空談。

他第一次如此懷念冷清壓抑的實驗室,就連又臭又擠的大白和小白窩裡都掛著精準監控溫濕度的儀器,那些冰冷變化的數字是科學的心跳,給枯燥乏味的科研生活注入強大的原動力。

闊彆了先進的技術水平,才知道腳下曾經踩著多少巨人的心血,能在這個時代的科學領域革舊出新的學者,都是用血肉凡軀鑄成基石的偉大工匠。

熱血的衝動漸漸褪去,冷靜的思考逐漸回溯。

在放棄和掙紮反複橫跳的邊緣,李隱舟揀起一塊扁平的碎金,以突出的一麵做上,凹陷的一麵當背麵,兩指撚動,閉上眼睛,手腕用力,往上一拋。

攤開的五指沒有感受到一絲重量,半響,他疑惑地睜開雙目——

視線中唯有一隻潔淨白皙的手,五指握拳,橫在他的額前。

墨意籠在鼻尖。

脖頸傳來溫熱的氣息:“想什麼這麼出神?”

李隱舟心臟踏空階梯似的遽然一跳,身體下意識地緊繃起來,待反應過來身後的人是誰,才無奈地鬆懈下挺直的肩膀,緩緩歎了口氣:“少主不要捉弄我了。”

略有棱角的小金塊硌在掌心,陸遜收攏的五指微微一動,正當李隱舟以為他要還給自己的時候,卻見他收手回去,立直了身子,聲音含笑:“我給你帶了書目,不如就用這個當酬答吧。”

……說好的送呢?

李隱舟微微磋磨牙齒,扭過脖子,仰頭望著對方秀氣的下巴,略覺好笑:“少主府上不至於這麼克扣吧?”

陸遜回以一個淺笑:“張先生對你,也不至於這麼吝嗇吧?”

李隱舟啞口無言。

他大概能猜到對方此舉的意圖,但並不想過分承情,陸遜教他寫字不過是推

波助瀾的順水人情,再靠近一步就是朋友才會做的傾心相談。

但不管是孫權還是陸遜都不是適合當朋友的對象。

孫權是狼崽子,陸遜就是小狐狸,一個不敢得罪,一個純粹是玩不過。

他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拉開:“我不是因為猶豫不決才拋金子做決定的,不過好玩罷了,少主想拿走就拿走吧。”

陸遜不言不語地看著他,半響,才垂下手腕,神色並沒有一絲不悅:“《說文解字》我給你拿過來了,還有什麼想要的書也可以告訴我,太守府是廬江城藏書最多的地方。”

李隱舟半開玩笑:“少主家的書太貴,小人買不起了。”

陸遜也難得露出一絲孩氣,眼眸微彎:“一分錢一分貨。”

話是玩笑話,但李隱舟卻有些心動,陸家是江東有名的書香世家,藏書汗牛充棟,或許真有些技藝類的書籍可以參考。

他認真下神色:“少主知不知道什麼書是有講火候的?”

這話問出來,李隱舟也覺得太為難對方,雖然陸、顧兩家的後人都以飽讀聞名,但這個年紀讀的肯定是四書五經之類的典籍,大一歲的孫權都還沒讀過《六韜》兵法,陸遜又怎麼會知道這些雜書呢?

卻沒想到對方垂眸靜思,當真給出了答案:“《考工記》曾經記載略有記載,不過我也隻讀過煉銅術的部分,其餘並不精通。”

……這個時代的學霸都是這麼全知全能的麼?

李隱舟突然覺得現代吹噓的那些神童,在這個時代早慧的孩子麵前,都不過爾爾了。

陸遜顯然看出他的驚異,並不借此倨傲,而是耐心道:“《考工記》關乎民生,並不算雜書,從祖父愛惜百姓,所以從識字起就教我們讀過了。”

的確,與煉銅術相關的,就是錢幣的製造,經濟是民生的骨骼,陸康對陸遜向來是以繼承人的要求嚴格培養,從小就灌輸這些基礎的知識,也就不是什麼怪事了。

他的早慧不是天賜的才學,而是陸康照著自己年輕的模樣一點點雕琢出來的,小小年紀,未有行差踏錯。早熟如孫權都有迷茫脆弱的時候,但這個孩子已經被套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繭,再戴上謙遜溫良的麵具,無人知道他心裡究竟是

什麼模樣。

也許數十年後的那場連營的火光,才真正燒光了陸康、陸家、江東的世族所給予他的一切束縛。

幾個相熟的孩子中,唯有陸遜是李隱舟不能完全洞悉的,故此,他並不排斥和他交好,但也不敢與之交心。

他拈起另一枚金葉子,抬手遞給陸遜,以玩笑粉飾疏遠之意:“不知少主那本《考工記》價值幾何?”

陸遜沉默片刻。

半響,才露出一個溫吞的笑:“值一個不騙我的回答。”

李隱舟幾乎手一抖,仿佛心底最陰暗的想法都被輕易地剝開處刑,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對方眼皮底下。

他輕咳一聲將尷尬遮掩過去:“……少主想知道什麼?”

如果隻是再次試探他,那倒很好敷衍,但李隱舟盯著他淡靜的眼眸,感覺不到一絲該有的壓迫感。

短暫的安靜之後,才聽到他平和如水的聲音。

“想知道你方才在想什麼。”

————

午後的時光分外綿長,明亮的光線中浮塵細細閃動,帶著古舊竹香的書簡累成厚厚一摞,將浮躁的心情暫且壓了下去。

李隱舟翻動著生涼的竹骨,卻莫名覺得指尖有些發燙,之前陸遜的話猶在耳畔——

“等你想告訴我的時候。”

指下的字跡一個個從眼前劃過,但他腦海裡反複的仍然是那幾個字,不知為何,心裡陡然生出一個不太合理的想法。

——那孩子該不會,真的隻是單純想交個朋友吧?

他立即甩了甩耳朵,把這些雜念暫且丟出去,就算陸遜要選擇交朋友,對象也應該是世族大家的子弟,和他這個普普通通的小藥童沒有什麼乾係。

眼下最重要的是研究出如何炮製活性炭。

他對普度眾生沒什麼興趣,也沒有張機一樣燃燒生命的科研熱情,隻不過有一技傍身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他並不想一輩子依賴老師的教授。

雖然不能看懂所有文字,但與《說文解字》比對半天,也勉強認出幾個代表顏色的字,連蒙帶猜地串聯上下文,倒能猜出意思是用火焰的顏色分辨爐火的溫度。

顏色。

他猛地一拍腦門,怎麼把最基本的東西給丟掉了。

長年累月對儀器和數據的依賴的確化繁為簡,把

瑣碎的工作輸出為簡明的數字,但數字本身並不能代替事物的本質,即便不能精確地求得需要的溫度,也完全可以通過觀察性狀確定火候的高低。

即便不能與現代化的精致工業相比較,也絕對比製炭中偶然產出的效率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