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少年卷完結【下(1 / 2)

行醫在三國 向晚鯉魚瘋 14694 字 4個月前

數日後,廬江郡。

陸康立於嫡子的房門外。

厚厚的官服壓在身上,使他看上去格外疲憊,微風掀起二月初初抽出的柳,偶然一絲綿綿的絮拂落在他的肩上,都令人有些莫名的心驚,似乎任何一點重量都足夠把這個形隻影單的老者壓垮下去。

但他依然站得挺直。

張機靠著門窗,習慣性摸一摸腰間的葫蘆,驚覺太守府並不款待以美酒,所剩的二三滴須得好好珍惜,於是撬開塞子擱在鼻下嗅了嗅,略算是過了個癮。

嘖嘖的回味聲中,陸康問:“先生此前說的解藥,果真隻有令徒有?”

張機惋惜地深深吸一口酒氣,道:“是,其機理並不算難,但炮製起來所費時間頗長,現成的或許隻有他手裡有。不過他如今為孫氏鷹犬,恐怕您隻有向孫將軍討了。”

孫策。

浮現在陸康腦海裡的,並不是少年將軍壯誌躊躇、意氣風發的模樣,而是被他拒於門外之後咬牙切齒,眼裡一閃而過的冷光。

他淡然抽回思緒,似閒話家常:“所以先生之來廬江,也是奉了孫策的命令?”

孫策的兵馬已經臨於廬江城外,陸康顯然懷疑這是雙方串通好勸降的伎倆。

張機驚咳一聲,他老頭子縱然被陸家的小狐狸咬過,也絕不至於投靠孫氏那對小龜.孫。

違著昔日的誓言來廬江,也終究是看不下去六歲的孩子白白地送命。

當然,如果陸康差使的人來吳郡請他的時候,沒有把暨豔拎起來夾在腋下以做威脅,他倒也不至於幫孫策輕輕推這一手。

陸績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在解毒上他的確已經不及自己的徒弟。

“其實太守公何必把城門看的那麼重。”他凝視著略低處廬江星星點點散布的燈火,“城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陸郎安好,豈無東山再起的那日?”

陸康亦俯首,然而他看的不是廬江城,是庭中被踩入泥土的落木。

“先生這話,是孫小將軍所授,還是旁人呢?”

張機再也扮不下去高深,索性直言勸這位老太守:“不管是誰的話,總歸有他的道理。您所為的一切不過是百姓和陸家。讓了廬江,百

姓免於戰火,陸郎也可得救,那孫伯符雖然可氣,終歸不是大奸大惡之人。您德高望重,他於情於理都不敢妄動的。”

的確,攻打廬江城是袁術歸還孫氏舊部的條件,這筆賬頭目合該在袁術身上。孫策雖然傲慢娟狂,但絕非莽撞簡單之人,此番不得已做了袁術的刀俎,當然力求合作,而避免因此開罪世家。

房內傳來小孩脆如新雨的聲音。

“阿績,你彆怕,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等你好起來,我問問太守公,能不能請你去吳郡玩,聽說我兄長和少主也是朋友,他也一定很想再見少主。”

是跟著張機一起被帶來的那個孩子,似乎叫做暨豔。

陸康沒有回答張機的話,他隻是靜靜地傾聽著孩子們的交談,但過了許久,也未聽清陸績虛著聲音回了些什麼。

這樣佇立良久,他方抽出袖於袍中枯瘦的雙手,緩緩拄杖而去。

張機凝視他不堪重負的背影,不知何時,這位堅.挺的老人也不得不依靠外力才能行走了。

等到陸康的背影徹底消失於視野,張機才抬起葫蘆的底,倒扣著往嘴裡抖落最後一口酒。

看來這一回,小狐狸的算計也被老狐狸看穿了。

他回視一眼,剛好撞上少年如水的目光。

自然少不得揶揄兩句:“少主教的話,老夫可是一言一語地勸過太守公了,不過太守公不比老夫的愚鈍,看來沒有被你糊弄過去,不知道少主打算怎麼收拾呢?”

對方淡然地與之對視:“先生為什麼以為遜在蒙騙太守公?”

張機詫異地瞪大眼睛:“你真的投了孫家?孫策真的和你……你,你……”

他結巴地吐出三個你字,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年前離開廬江城的回憶驟然回溯腦海,驚得他一口酒氣上湧,差點把自己噎背氣。

“所以那時你讓阿隱給孫策遞信,遞的就是這個?”他這才回過味。

答案顯而易見。

張機驚魂不定地撫著心口,這才反思過來,當初陸遜果斷送他們出城,其實為的也是讓他們師徒避開戰火和陸康的耳目,以免事情暴露。

而自己和暨豔此番被“請”來廬江郡,算是破壞了對方苦心的籌謀。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風輕雲

淡的少年,不禁道:“但太守公仍然不願意直接投降,就算你和孫策用陸績的性命要挾他,他都不願意低頭。”

話音剛落,他自己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陸康在賭。

陸績所中的毒隻有李隱舟的藥才有可能解開,而自己這條老命已經被捏在了陸康手中,雙方各自有珍重的籌碼,就看誰先坐不住了。

而現在看來,是自己的徒弟先按捺不住了。

陸遜亦難得露出苦澀的笑容:“我們這一步太急了。從祖父已經看穿了我們的舉動,他知道您和阿隱不可能真的坐視不理從父的病,所以我們會更急切。他絕不會棄城,在從父病愈前,更不會輕易放您離開了。”

門內傳來陸績虛弱而驚喜的呼聲:“阿豔,我好像能看清東西了!”

兩個同齡的孩子咯咯歡笑著,並不知道房外年長者的無奈與憂愁。

“太守公也太狠得下心。”張機歎一口氣,將葫蘆的屁股擰了擰,露出一個難以察覺的夾層。他以指腹擦拭過去,留下淡黑的炭痕。

“再遲幾日,陸郎就真的不複得見光明了。沒想到老夫的仁弱,反倒破壞了你們的計劃啊。”

聞言,陸遜眸中的苦意倒散開了,眼神複為明亮。

他抽出手,將袖中的東西遞給張機。

是一張小小的絲絹,上麵是徒弟狗刨似的字體——

師傅萬事從心即可。

從心啊,張機甩著袖子大笑一聲,小兔崽子,安慰人也不忘挖苦兩句。

也說明他救陸績的舉動早在這幾人的預料之中,小兔崽子都瞞不過,更何況是陸康這個老狐狸了。

不過在兵臨城下的時候,李隱舟的消息竟然可以遞進來,說明孫策和陸遜已經搭上話。究竟是何人有這個本事,在這個節骨眼上,既能隨意進出廬江郡,又能得到孫策的信任呢?

他目光遲疑地與陸遜對視,總覺得對方眸中那雲開霧散的亮光有什麼更多的事情隱瞞著他。

果然,下一刻小狐狸便露出熟悉的和善笑意:“如此說來,從父已經轉危為安?”

張機謹慎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遜就放心了。”陸遜眼眸微微彎起,視線落於張機身後。

“那麼,周兄長,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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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未破,城外數十裡開外的孫氏大營燈火不滅。

接到消息,李隱舟立即掀開被子,趿拉著草鞋,卷著涼涼晨風走到孫策的營帳。

“搜身。”一位身材高而瘦的士兵攔住他。

李隱舟不疑有他,展開雙臂任其搜索,隻覺得這士兵略有些眼熟,那對狹長的眼與尖細的瞳孔似在某個時刻見過。

“匕首?”士兵輕鬆從他腰間摘得一把薄薄的匕首,狐疑地望著他。

李隱舟滯愣片刻,這是孫權給他防身用的,兩軍開戰在即,少不了多加防備。

“來時匆忙,不及卸兵。”他解釋道,“兄長能不能見諒一次?”

對方掂著匕首,狹著眼眸一字一頓道:“隻這一回,下不為例。”

李隱舟這才鬆口氣,匆忙道一句多謝,扭頭紮進營帳。

“兄長!”才踏進半步,一個半大的小人就已經飛撲過來,緊緊扭著他的腰,鼻涕眼淚抹了他一身。

小家夥抽噎著:“兄長,你來救我們了嗎?那個人好凶,嗝。”

李隱舟摸摸暨豔的腦袋,這孩子一貫獨立安靜,哭成這樣……想也知道定是愛笑語的小霸王又欺負小朋友了。

“將軍連六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嗎?”李隱舟無奈地歎口氣,果真是江東惡霸,頑劣不改。

內裡的簾子被撩開,孫策挎著劍闊步走出,笑容得意極了:“怎麼,不感謝我,還怪我?”

跟著他身後走出的,是白發蒼蒼的張機。

掐指一算,師徒二人已分彆近三個月。

兩人目光擦過,這段時間過得都很疲憊,但彼此的眼中皆無悔意,看到對方安然無恙,僅剩的一絲擔憂也隨之煙消雲散。

李隱舟轉眸向孫策道:“將軍此前的計策是以解藥換師傅,不過根本沒從我這裡取過藥,足見太守公並未上當。”

這個以合作止乾戈的計劃最為理想,但仔細想來並不現實,師傅不可能對垂危的病兒袖手旁觀,而陸康視廬江郡遠重於自己的骨肉。

所以他們的籌碼,陸康根本不屑一顧。

在孫策胸有成竹的眼神中,他不禁有些迷惑:“可將軍此前說,如果這個計策失敗了,會有人送師傅出城,究竟是什麼人能在這種時候帶人出城

?”

話音落定,腦海裡似有急電閃過,思路遽然通明——

“是周官人?!”

“小藥童,你終於想起我啦?”身後傳來陰惻惻的笑聲,李隱舟回眸一看,果然是方才搜身的小兵。

周官人斜倚著帳門,豎著的瞳孔似細細的銀刃,令人下意識回想起昔年他可怕的一回頭。

張機並不知曉前塵舊事,倒客氣地和他道謝:“多謝周公相救。”

李隱舟震驚之餘,腦海裡斷續的線索串聯起來,緩緩露出伏延近乎五年的草灰蛇線。

昔年他們借寒食節的事變,逼得陸康下令廢除禁火令。可回頭細想,那位抓住他們的周官人一開始就是陸遜自己安插的,所以他始終以為這位少主的目的是廢除陋習,造福百姓。

但如今看來,還有另一層用意。

李隱舟自己從頭至尾跟著陸遜才看出其中的破綻,遲鈍如顧邵甚至兩年前才被告知此事。而以陸康的角度看,此事就是陸遜借勢相逼,用陸、顧二位少主的安危脅迫他與他們站在一條線上。

所以他忍了那次的小小叛逆。

陸康知道自己培養的接班人藏著一身反骨,一定會有所防備。但親手養育的少主尚可有反意,彆的親眷就更不足信,任何一個陸姓的人都可能已經被陸遜策反。

寒食節的事件,恰好把周官人推到他眼前。

此人與陸遜和顧邵已經結怨,且顧邵對之抱怨不少,隻要稍加打壓,他就會認為是兩位少主在報複他。

所以隻要周官人再適時地表露出一些才華和對二位少主的怨念,就很容易被陸康注意到,成為陸康眼中絕對不會效忠於陸遜的一枚棋子。

然而這枚棋子一開始就是陸遜布置下去的,精心策劃出寒食節的事,隻為周官人能不被懷疑地成為陸康的心腹,從此蟄伏。

夜風掠過背脊,掠過一陣寒意的漣漪,李隱舟恍惚回神,才發覺周身已經驚出一層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