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1 / 2)

隨著廬江郡的淪陷,四方狼煙在江東的土地越燃愈烈。皇帝“興平”的願望也終究告破,在這個年號短暫地被使用兩年之後,“建安”成為中央統治者最後的哀求。

年號的頻繁更換並不影響百姓的生活,畢竟誰也不敢保證能活到下一個兩年,新年號的新鮮感很快被戰爭的浪潮衝淡,沒有人覺得建安二字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隻有李隱舟知道,這會是很漫長的一段時光,長到風雲激變,天地易主。

建安二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臨。

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酷熱,**辣的夏風像撲麵而來的火光,燎得人眼角乾熱發紅。好容易躲進房間,翻湧的熱氣把屋子罩成悶熱的蒸籠,才踏進去一步就被燙得渾身刺痛。

李隱舟一邊扯著汗濕的衣襟扇一點風,一邊齜著牙退出房間走向井口,準備舀兩瓢水衝走一身黏糊的汗。

燥熱的夏夜中,唯有蟬還孜孜不倦地吹拉彈唱,就連明月似乎也嫌棄這等俗物的聒噪,撩來兩抹濃雲掩在耳際。

影影綽綽的光線中,一襲白衣的小少年挺直地背於井後,手中執了厚厚的竹簡,聲音明朗而清脆。

“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1]……”

李隱舟放悄了步子,躡手躡足地走到少年身後,從井邊木桶裡蘸了一手水,飛快地往小讀書人的脖子上一抹——

“兄長!”對方下意識哆嗦一下,旋即咬牙切齒地回頭,卻顧著讀書人的矜持,不能丟下書以牙還牙。

李隱舟得寸進尺地拍拍他的臉頰:“天兒太熱了,給你降降溫。”

不到十歲的小少年以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看向他。

李隱舟舀起一瓢水衝了衝手臂,在涼意中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光這麼暗,不要熬壞眼睛了,書明天再念吧。”

“不行。”暨豔舉著竹簡,在朦朧月色中竭力分辨上麵的字體,“今天阿績和我說起這首《漁父》,我也不解後麵漁父的話是什麼意思,所以答應了他好好鑽研,已經答應彆人的事情怎麼能推到明天呢?”

聽他一本正經地講道理,李隱舟倒有點懷念那個四十不分的小團子了。

不過這孩子受陸氏家風熏陶,為人嚴謹,性情雅正,雖然有點變成木頭的征兆,但也比同齡人體貼懂事得多。

亂世裡一根粗劣的蠟燭都是金貴的,小小的少年已經開始默默學會減少家用。和陸家的小主人一塊念書習字,也未曾沾染上彆的世族侈靡的風氣。

念及那個體弱多病的孩子,李隱舟問:“阿績還是一樣怕冷畏風麼?”

暨豔從書上挪開眼,似大人般喟歎:“是,先生也說過了得好好將養著,怕辛勞反而折了他的壽命,但他也總不聽,總說伯言一個人操持陸家太辛苦,他身為從父理應幫襯。”

伯言是陸遜的字,聽語氣暨豔對他也很敬重。

李隱舟不禁啞然片刻,陸家的孩子大概都有早熟的基因,九歲的陸績也開始替年輕的家主操碎了心,倘若陸康在天有靈,看到他的親子與繼承人如此親睦,應該也會感到欣慰。

總歸睡不著,他索性坐在井邊挨挨涼氣,和暨豔閒聊兩句:“顧少主不是也在相幫麼?”

“兄長指的是孝則?”暨豔顯然對顧邵沒有對陸遜那麼尊重,煞有其事地搖搖頭,“顧孝則雖然聲名在外,但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怎麼知道民生疾苦呢?所以他的文章是故作老成,沒有什麼可看的地方。”

這番評價還挺犀利。

也不知故作老成的是誰,李隱舟不禁起了逗弄的心:“陸氏也是世族大家,伯言和阿績都是貴族子弟,怎麼你就敬重陸家而貶低顧氏呢?不會是因為拿人手短吧?”

暨豔擰起眉:“公紀和他們怎麼能一樣呢?”

雙標得還挺理直氣壯。

“公紀是阿績的字麼?”李隱舟也不取笑他,倒有點驚訝。

陸遜和顧邵已經到了十四五歲的年紀,取字不算太早,這個動亂的時代裡,人均壽命過於短暫,因此往往不會等到二十才取,但九歲取字也並不常見。

**歲就取字的,多為早夭的孩子。

他心下略微一沉:“是他自己的意思嗎?”

暨豔垂著眼眸:“是,他說絲縷之數為紀,所以取這個字。”

也許陸績自己也察覺到了身體的羸弱,所以才選了這個字,期望如梳理絲縷的數目一樣厘清自己的壽命究竟還有多久。

一個紀字藏了少年人多少敏感的心思。

見他沉默不語,暨豔咬了咬唇,三年之前的回憶湧上心頭,他踟躕片刻:“公紀當初生的到底什麼病,兄長可曾知道?”

昔年陸康攜陸績訪袁術,袁術讚歎陸績的孝心,贈其以柑橘。

隨後陸績便漸漸出現慢性中毒的症狀。

李隱舟不能斷言是袁術所害,但今年春天他在壽春稱帝,江淮百姓民不聊生,連天氣都是從未有過的酷暑,似乎連天公都為此人虎狼之心震怒。

這樣的暴君做出戕害幼子的行徑也不奇怪。

他眸中映著晦暗月光,將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暫且壓抑在心中,不願讓仇恨摧毀兩個白紙一般的孩子。

暨豔定定地望著他。

李隱舟掬起一碰水拍在臉上,甕聲甕氣道:“吃壞東西了吧。”

暨豔目光猶疑片刻,終究沒有懷疑撫養自己成人的兄長,哽塞在胸口的那股氣緩緩散開,也蹲下身子,用袖子幫兄長擦了擦臉。

“兄長,我也想起個字。”

李隱舟透過濕漉漉的眼睫看見一張乖巧討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