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回頭看了他一眼。
李隱舟履下的雪碾成了冰,足尖被淡淡的血色洇了一角,素來不算很修邊幅的衣衫叫風雪撩亂,裹了一身的冰碴子。
籠在袖裡的手腕上隱約凝著一行淡粉色的水痂,似瓷上偶留的瑕疵,令人不由生出惋惜的意思。
他低頭打量著滿地打滾的孫賁,發梢的影投在纖長的頸脖上,似雪野裡的一筆墨,淡抹一筆更顯出膚色的潔白。然而濕黑的睫毛後一雙眼眸卻隱約罩著層陰翳,被刀鋒般的目光挑開些許,透出幾分淡漠的寒意。
這幅眼神,倒叫他想起了初見那年山神廟前他對村民臨彆前冷冰冰的一瞥。
這些年他跟著張機修養出一副仁慈的心腸,隻是若不能戴上冷硬的鎧甲,再軟的內裡都是給人砍殺的活靶子而已。
空氣裡飄著的淡淡血腥味仍叫孫權微微地蹙眉,屍山血海也翻過,那些味道都不似今天這樣刺鼻。
這亂世裡,被逼無奈動刀殺人的屠夫太多,能救、想救人的大夫卻不過寥寥,多他一個李隱舟不能或許改變什麼,但少了——
卻覺得可惜。
這樣的情緒在心裡一瞬而逝,隻能歸結於自私一類裡再壓進心牢裡,主公的身份不容他多考慮私交,理智清醒地告訴他二者選一他毫無疑問要選擇手握機密的李隱舟。
他索性瞧著孫賁,一貫倨傲的將軍如病大蟲似的滾打在地上渾沒有曾經威風凜凜的模樣。
英豪受辱,譬如美劍蒙塵,倒不如折斷,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緩緩撐著手立起身,孫權抽出了立在一旁雪亮的劍,一步一步踱到孫賁身邊。
他俯下了身,湊近些盯著孫賁,見他目中憤恨之外,也隱然帶了求死的意圖,倒不再用言語折磨他,乾脆利落拔出了劍。
孫賁亦回視他居高臨下的目光,不堪受辱地閉緊眼睛。
隔著黑暗,也能感受到凜然的劍光。
他引頸以受戮,倒不像被人殺死,卻有副借人之手赴死的桀驁慷慨!
……
然而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待那一刀。
身體與心火的雙重煎熬裡,他忍不住再次睜開了眼打量這塵世,卻見一雙猶帶血漬的手按住了孫權的肩。
也
停下了他的劍。
孫權以背示人卻沒有半點防備,若是對方出的是刀劍而不是手,這位新上任的主公此刻就已經歸西了!
然而孫權似乎並不驚懼。
眼神裡甚至還帶了點劫後餘生般的鬆快。
孫賁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然而更覺恥辱,堂堂威震邊疆的將軍,竟然就被兩個不及冠的小兒你來我去地玩/弄著。
一時大怒,竟又嘔出一口鮮血,聲音嘶得像破了的鼓:“要殺就殺!何必惺惺作態!”
那些踏雪而來的李先生卻淡淡瞟他一眼,很不解似的:“如今你的生死,還由你自己做主麼?”
孫賁恨不能帶他一起下地獄。
瞧他凶神惡煞一副化作厲鬼也要糾纏的恨意,孫權也覺得有些過火,究竟孫賁這些年來功大於過。
他收了劍,轉身瞧一眼李隱舟,目光亦不定:“又反悔了?”
李隱舟倒收斂起方才冷麵冷心的模樣,萬分坦然地抬著眼:“我隻是問主公為什麼要救——主公要殺人,我是幫不上什麼忙,可主公要救人,總得給我一個理由,也不能什麼阿貓阿狗都丟給我吧?”
這話簡直是火上澆油。
孫賁不死也氣走了半條命。
隻差用眼刀紮死他,他幾乎嗆著血怒號:“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死便死了,何須你這種小人沾手!”
李隱舟看著他,倒問:“某為何是小人?”
孫賁更怒:“孫老太一個婦人哪裡懂這些用毒的道理,定是你這個小人替她出謀劃策!”
這話揣測得合情合理,甚至連孫權也是同樣的想法。
“毒?”李隱舟垂著眸思量片刻,似在回憶裡搜羅著什麼,目光在孫賁噴火的眼上頓了頓,恍然大悟地,“你說牽牛子麼?我聽聞將軍喜歡烈酒,想必老夫人的溫酒不合心意,所以在裡頭入了這一味大寒的藥材,興許是天冷了,手抖了點,將軍見諒。總歸幾日就好了。”
孫賁不通藥理,孫權在廬江廝混的那些年卻偶聽說過“牽牛子”的名字,不禁啞然地搖搖頭——
說不上毒,也實在沒安什麼好心,分明是一味極烈的瀉藥!
卻不知下了多黑的手,把粗野的漢子折磨到這個田地。
孫權收起了殺心,便必要孫賁活下去,
不由問:“那他為什麼吐血?”
李隱舟抽回手交疊握著以極旁觀的姿態瞧著孫賁,觀察片刻,得出結論:“大約是被氣出來的吧。”
這功勞有李隱舟的一半,也有他孫權的一半。
孫權索性閉口不談這個問題。
兩人錯落立著俯視滾在血裡的孫賁,這樣挑揀著討論的目光和玩笑似的戲弄,都令孫賁血氣上湧,一腔的怒火幾乎將人燒得通紅。
他目光滾燙地逼上去:“為什麼不殺我?”
為什麼?
李隱舟定定地立在原地,放眼望著窗邊千秋無邊的雪,也在心中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