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1 / 2)

建安十三年夏, 海昌。

六月的風綿著晌午過後將落未落的雨,濕噠噠的暑氣透過毛孔直滲進心扉,便是搖了蒲扇在樹蔭下乘涼, 半響功夫也洇出滿背黏糊的汗。

農人在艱辛的勞作裡歇息片刻, 打了赤膊貼著泥蹭一點涼快, 眯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起近來的稀罕事。

“聽說曹公最近廢了三公, 做了丞相,連天子都要瞧他的臉色,咱們大漢朝莫不是要改姓了。”

天高皇帝遠的, 口舌便沒個遮攔。另一人也咕隆灌下一口涼井水,嘖嘖品咂這世道裡的滋味:“也不見得,當皇帝是要講命數的, 單說這百餘年, 殤帝不就早夭了麼?曹公怕是沒命享那個福咯。”

好奇的目光搭過來:“這話又怎麼說?”

那人神神秘秘地:“聽說曹公發了頭風, 聘天下名醫診治, 卻沒一個有本事治好的,就連大名鼎鼎的華佗都被牽連地下了大獄,莫不是……”

粗糙的打掌比在脖頸上, 擠著眉眼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交頭接耳的農人於是麵麵相覷地緘默片刻, 半信半疑的眼神交彙在空中, 齊刷刷地往縣衙的方向一瞥——

說起神醫, 遠的不知, 他們海昌縣可是有個妙手回春的李先生,這回不知能不能躲過一劫呢?

……

農人心口念叨的李先生正執了竹簡斜倚窗柩, 廣袖隨意挽在腕上,未著冠的濃黑長發僅用木簪疏懶壓下,暖烘烘的夏風揚起散落的額發, 在細碎晶瑩的眸光中落下幾絲淡淡的影。

隔了一行桑樹,蔣乾打量著眼前清俊雋秀的年輕人。

以他今時今日的聲名,親自來這鳥不拉屎的鄉野之地登門拜訪已算得上屈尊枉駕,而未曾想到江淮一帶除卻華佗與張機之外最為人稱道的神醫,竟是個弱冠之齡明眸皓齒的青年。

這倒有些意思。

他搖著蒲扇闊步走上去,一身襤褸渾毫無素日青衫玉冠儒雅斯文的模樣,趿著草履踩出兩排泥印。

聽見咯吱的腳步聲,李隱舟擱下沒讀完的《傷寒雜病論》草稿,抬眸不深不淺瞟來人一眼。

蔣乾愁著臉:“先生可是李姓神醫?”

李隱舟垂下視線。

眼睫在和風中微動,目光便明晦不定。也隻是片刻的功夫,他眨一眨眼,神色複又溫和起來,起身不緊不慢迎上去:“何事?”

蔣乾心頭一跳,也不深思,按擬好的謊話苦澀道:“家父近來不幸染病,家裡人遍訪名醫,為此都已傾家蕩產,卻是一無所獲。聽說李先生宅心仁厚、醫術超群,我才跋涉而來,懇請先生走一趟。我願當牛做馬,隻求先生成全我的孝心!”

說著說著,滾下淚來。

李隱舟瞧他滿臉淒楚,也鄭重了神色,一麵收撿藥箱,一麵細細地垂問:“你是哪裡人,父親又是什麼病?”

蔣乾見他輕易上鉤,不覺喜上心頭,抬手抹著淚:“我叫薑十一,家在鄴城,父親近來頭痛異常、幾欲昏死。我是個沒讀幾天書的粗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毛病。”

李隱舟頷首若有所思。

在蔣乾小心翼翼的目光中,慢慢點了點頭:“我留封書信給朋友,薑兄等等我吧。”

蔣乾豈有不肯,搓手摩掌眼巴巴地看他揮筆落墨、喚來個小童:“把信送給陸都尉,就說我要出門隨診,不必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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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船渡了長江,北岸的風光便大有不同。水鄉裡濛濛的霧叫狂放的朔風卷走,露出遼闊的原野與粗獷的群山,一碧如洗的穹窿極高極遠,天地驀地開闊無垠。

踏上鄴城街頭,暑熱撲麵襲來,灼灼的陽光刺得人太陽穴突突地發疼。兩人奔波了月餘,一路已經精疲力儘,看日頭正毒辣著,索性找了個茶館乘會涼。

躲在茶館的蔭涼裡,不花兩個銅板也說不過去,李隱舟看著滿頭大汗的“薑十一”,知道他身無長物,自掏腰包買了兩碗涼茶過來。

蔣乾年少成名,名利場裡遊走數年,素來是兩軍來使、座上賓客,何曾吃過這種劣茶?這李先生的好心他真吃不消。

不得不千恩萬謝地接過茶碗,眉頭一皺,啜了半口算意思意思。

果然又苦又澀。

李隱舟瞥他一眼,並不取笑,關切道:“家道中落,你不習慣吧?”

蔣乾忙點頭,慨歎一聲:“如今四方都是戰火,能停下來喝茶就不錯了,城裡還好些,鄉下路邊都是屍骨!若有人能平定天下,修養民生就好了。”

這話倒似隱約鋪墊些什麼。

李隱舟從善如流地接下話:“天底下群雄競起,漢室式微,我看蜀地劉家大有可為。”

蔣乾說笑般:“先生有所不知,荊州劉表已經身故,他兒子劉琮色厲內荏,已經投了咱們丞相了。”

李隱舟又道:“江東孫氏近年斬黃祖平江夏,虎踞一方,也算如火如荼。”

蔣乾站起身,揉了揉額頭準備動身:“先生出身江東,看重孫氏也不奇怪。不過我說句實話,孫家小兒在曹公麵前實在太嫩了!曹公現在平了北原,又拿了荊州,我看……我看……”

話音未落,踉蹌兩步,一頭往前栽倒下去。

李隱舟眼疾手快拉住他傾倒的身體,手指往他手腕上一扣,扯著嗓子裝模作樣大喊道:“不好,這是中暑了,兄長,我扶你去城裡醫館看看!”

店家瞧人在自家的屋簷下昏倒,正怕兩人訛上一筆,聽李隱舟這麼實誠地一說,忙不迭搭把手,麻溜地將兄弟倆送出門去。

李隱舟動作利落地將蔣乾拖進人煙罕至的死胡同裡,在他貼身衣物裡摸索出令牌和名帖。

“蔣乾,薑十一……”

輕笑一聲。

這人演技極佳,可惜欠缺點細心,一雙手腳細皮嫩肉怎麼看都是養尊處優慣了,於是一開口就知道心懷不軌。

他假意上當,一路裝作蒙昧無知,到了鄴城才下手在茶碗裡摻了麻藥,直接放倒了蔣乾。

行騙之人反被騙,也難怪以後被周瑜玩弄在股掌之中,蔣乾徒有聲名,手段不過如此。

指節噠噠叩著手中令牌。

蔣乾不遠千裡撒下大謊,就是為了把他從孫氏的地盤騙來鄴城,聯想到民間廣為流傳曹操頭風的說辭,那些捕風捉影的話未嘗沒有半點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