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1 / 2)

“楊主簿, 少主人回來了!”

天色已暗了下來,街上的燈一盞一盞亮起,昏黃的光線在夏夜的微風裡幽幽搖曳。

楊修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忽聞這一聲通報, 終於擦了把冷汗。

如今南征在即, 丞相急病, 火燒眉毛的關頭,這曹子建居然還有心情在外縱酒放歌!若是被其長兄曹丕知道,豈不又被抓住了小辮兒?

他連忙批了大氅, 匆匆擲下手中的筆,起身去門口接人。

新築的丞相府極闊綽,單辟了一處幽雅的宇篁館給未分府的老三住。楊修深諳其中意味, 對曹植雖一貫以友人相稱, 內心卻時時以少主師傅的身份自省, 而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不羈、夜不歸宿, 他哪裡還能保持住以往溫和斯文的脾氣?

正醞釀了一肚子的規勸之言準備發作,便見一行眾人麵色惶然地簇著曹植,將人半架半扶地擁進了宇篁館的大門。

一見冷麵走來的楊主簿, 心虛的酒友們生怕被其問責, 一個賽一個飛快地腳底抹油, 跑路了。

餘下貼身的仆從戰戰兢兢立在其後。

閒雜人等鳥獸散去, 唯有個二十四五、麵容清臒的年輕人仍扶著曹植的臂膀, 其一身青衫透著貧寒,然而神色淡靜從容, 又無那股文人一板一眼的酸腐氣。

楊修壓下火氣,一掀衣袍快步走過去,從此人手中接過曹植, 不覺被他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脫口厲聲問:“子建怎麼了?”

那人眉也不抬、額也不皺地:“子建為歹人所襲,小臂受傷身中劇毒,賊子已經當場伏誅,某恰會一點醫術,多管閒事將他送回。”

楊修心頭一跳。

腦海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名字便是曹丕。

這天底下豈有容得下幼弟奪寵的長兄?何況是將相之家,權傾朝野!

心頭已把這筆賬暫且記在了曹丕頭上,麵上隻冷冷淡淡地扯開嘴唇:“多謝先生慷慨相助,還未曾知道尊駕高名。”

對方道:“某姓周,名隱,公可喚我的字子沐。”

聲音平平似薄冰。

楊修少不得分神多看他一眼。

曹植年少輕狂,愛飲酒,好詩詞,被人揣摩了行蹤下手暗殺並不稀奇,然而就這麼巧地出現個會醫術、能解毒的異士施加援手?

心頭疑竇叢生,他瞟著青年處變不驚、淡然自若的神色,目光閃了閃:“子建可轉危為安了?那賊子用的究竟是什麼毒?你又用的什麼法子解毒?”

一疊聲的質問劈頭蓋臉落下,“周隱”麵對楊修冷風冷雨的表情仍不卑不亢地,垂首從腰間解開一個小布袋遞給他。

“我觀子建的症候,確乎是中了斷腸草的毒。想起昔年遊曆吳郡時候,偶然從神醫張仲景手中得來一副解毒的神藥,因此時時揣在身上,沒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子建目前已經沒有大礙,隻需再服用幾劑,修養數日。”

楊修半信半疑地扯開布袋,端詳裡頭黑黢黢細細的粉末。

而對方也同時不動聲色打量著他的表情。

這“周隱”當然就是在酒樓裡出手救人的李隱舟。

路遇此事,剛好借機敲打有無張機的消息——此人顯然是曹營要員,又在最受曹操喜愛的三兒子曹植身邊,如果張機果真也被“請”來鄴城,那麼剛才那番提及張機的話就能探出對方不同的反應。

楊修果真蹙了蹙眉:“張先生醫術神乎其神,可惜……”

他警覺地住嘴,抬眸不深不淺地看周隱一眼,令人將曹植扶去房內休息,再差人快馬加鞭悄悄去請禦醫來看。

冷靜地吩咐完下人,他回轉目光,滿臉的不悅在昏昏燈火中暗了一暗。

“周先生,你救護少主有功,不如暫且留住幾日。等少主醒來,修自當啟稟丞相,到時候先生加官進爵,也算善有善報。自然,若少主不幸出了什麼岔子,也不得不請先生出庭作證。”

話是商量的意思。

然而語氣裡暗藏的機鋒已不容對方搖頭。

李隱舟當然卻之不恭。

點一點頭,索性撩了衣袍,闊步踏入庭中。

擦肩的一瞬,楊修忍不住回頭與之對視,然而對方神色坦然目視前方,竟沒有一點畏懼,也不起半絲波瀾。

楊修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視線,垂首低聲吩咐下人:“看好他,絕不能讓他離開宇篁館!”

……

李隱舟就這麼悄無聲息、堂而皇之住進了丞相府的一角。

然而楊修所言“可惜”,究竟是可惜他們找不到行蹤飄渺的張機,還是可惜張機也像華佗一樣不識抬舉,亦或是可惜曹操同樣不能接受張機的療法,所以張機如今也身陷囹圄?

不管如何,都得冒險一探究竟。而“周隱”這個偽造出來的、曹植的救命恩人身份,要比江東背景、受製於蔣乾的李隱舟安全得多。

閒散地翻閱著案上謄錄好的詩文,手指便搭在“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歸”字上頭驀地不動。

這是曹植去年所做《白馬篇》。

十六的少年,生在權貴人家,被人眾星捧月擁護著成長,自然是熱血澎湃壯誌滿懷,隻恨不能下一刻便能奔赴戰場一抒豪情。

不過……

他搭下眼簾,目光下移,不等讀完,門口便傳來一道輕快的腳步聲——

“子沐好醫術!”

氣血方剛的年輕人果然底子夠好,短短三日就恢複得中氣十足,腰間的劍哐當作響,他的笑音越發逼近。

門風一掀,拂來盛夏梔子花殘留的一點清芬。

曹植微一頷首算是打了招呼,見他正垂眸極認真看著自己的詩作,更生惺惺相惜之意,快步走上前去。

李隱舟起身和他見禮,被按住肩膀重新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