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2 / 2)

一句話將沸水潑冷。

不甘不願的眼神在空中繼續無聲地爭辯。

滿堂寂寂中,卻聽一人冷不丁地出聲:“為何一定要等李先生?”

孫尚香按著眉:“他師承張機先生,對時疫廣有所學。”

那少年卻並不服氣:“先生這話不然,李先生乃是張仲景的徒弟,足見張公才學在其之上,那他一輩子便要聽從張公的話麼?孔夫子有雲,‘疑是思之始,學之端’。我們同李先生看的是同一本《傷寒雜病論》,為何我們的見解就一定不如李先生呢?隻偏信他一人的話,卻絲毫不聽我們的聲音,未免太失偏頗了吧!”

你們才看了幾天《傷寒雜病論》!

孫尚香眼皮一掀,眉梢便微微揚起,目光順著屋角環顧一圈,落定在一個昂著下巴、滿臉不服的少年身上。

其餘諸人見此情態,皆跟啞巴了似的,死磕著地麵,不抬頭,不說話,非要從平整的地板上挖出二兩黃金。

聽到這裡,李隱舟問:“這少年是誰?”

“是新來的,叫做董中。”這人答道,“聽說他是候官縣人,家裡也是世代做官的,因非得習醫,幾乎沒被他父親打斷腿,這才遠遠逃來吳地求學。”

李隱舟點一點頭,便把那道緊閉的門推開。

冷風冷雨頓時卷進堂內,濺在人的麵頰上,激起一層寒意。

董中擰眉看了這傳說中的李先生一眼,倒略有些吃驚,原來這人這麼年輕,瞧著也輕飄飄的。

那他還有什麼譜可以擺?指不定是借了張先生的本事,給自己掙個名頭罷了!不然以其當時十數少年,怎可能想出那些石破天驚的辦法?

他梗著脖子沒有動。

李隱舟卻邁步從他身邊擦過,一麵俯首查看那孩子的病情,一麵給孫尚香遞了個消火的眼神。

和小孩子置什麼氣。

孫尚香抱著膝歎息,她哪裡是生氣,她是被氣。

片刻,才聽李隱舟道:“董中說的有理,問道隻有先後,沒有高低,既然有想法,不妨說出來。”

他這話說得和煦,似清風拂露,將方才那冷颼颼的氣氛化開幾分。

董中沒想他還算闊達,也不客氣地答話:“此病絕非痘疹,而是寒疫。張機先生書上論及,痘疹多發於麵頰、四肢,極少出現在軀乾上,而寒疫恰相反,正以心口輻輳發散。此兒高熱不下,遍布紅疹,值寒邪大作,正如《素問篇》言,‘寒氣行,雨乃降,民病寒’。可見其為寒疫,而絕不是痘疹。”

隻短短一席話便引了兩本經典,且說得頭頭是道,難怪有膽氣和孫尚香叫板。

垂首肅立的眾學徒暗暗露出欽佩之色。

孫尚香聽著這話,臉上的氣惱卻消下,反勾起幾絲淡淡笑意。

李隱舟悄悄給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董中卻瞧見了,不由拔高了聲音:“先生又有何高見?”

“高見沒有。”李隱舟平平看著他,“倒有幾個問題請教一二。”

董中半信半疑地回視他:“請問。”

李隱舟便問:“所謂寒疫,發其驟然,還是和緩?熱後幾日出疹?熱時病人當是昏聵還是清醒?”

董中原想著他會拷問辯症之法,早就將寒疫六經說在腦海裡捋了一通準備侃侃道來,卻沒想到竟問起這些細枝末節,一時之間愣了神色。

可仔細在腸肚裡搜刮一遍,也未曾找到一星半點的記載。

這豈不是刻意刁難?

他糾結的目光落在李隱舟身上,好一會,才訕訕道:“書上沒寫。”又想起什麼一般,不服氣地逼視回去:“請先生賜教。”

包括孫尚香在內的所有人皆豎起耳朵準備聽李隱舟自己如何作答。

而下一刻,便聽他道:“起病緩和,七日見疹,病入腦府,自然神昏。”

他的目光淡淡落下。

分明和董中是比肩的身量,可話一出口他的眼神卻似驀地拔高了許多,居高臨下環視一圈,用淡而冷的聲音點破空氣中彌漫的無措。

“此子神情清醒,未必就是寒疫。”

董中的神色一變,忍不住彎腰垂問那老太方才李隱舟所問的三個問題,得到答案後,本就有些掛不住的臉色更耷拉了幾分。

李隱舟隻瞟他一眼:“如何?”

“她說病兒一夜起病,驟然驚熱,出疹也隻是三四日後的事情,的確……”董中聲音小了些,硬著頭皮繼續說完,“和先生所言一致,不是寒疫,某失言了。”

說罷,卻也不低頭,仍眼神晶亮地盯著他,等他給出一個令人心服口服的答案。

能承認自己的錯處,錯後依然肯學,倒也不是無可救藥。

李隱舟眼神深長片刻,透過淒冷的風雨遙望北川,心頭並不得意或失望,隻想當初張機耐著脾性一點點雕琢他這塊頑石的時候,是否也是同樣的心情。

暮色深寒,雨將斜暉渲成爛漫的虹,在灰蒙天際的一角,落上華彩。

他轉回目光,平平道:“此非痘疫,也非傷寒之症,而是溫毒發斑。”

而在遙遠的回憶中,它則有個更出名的學名——

斑疹傷寒。

作者有話要說:補昨晚上更新,值班差點通宵就沒寫,今天先補上,今天的更新肯定很陰間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