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1 / 2)

李隱舟在門口吃了半晌冷風,方才通報的家奴才將他請了進去。

張氏家主張允聲名遠播淮揚,素來為吳郡大家之表率,然其不慕名利、避世隱居,近些年名望漸頹。尤在平亂之後,更索性居家不出獨修道法,任你風吹雨打,我自閉門謝客。

和孫氏那點本就不太深、不太真的關係也便幾近斷絕。

一路踏至偏廳。

曆經風暴,這所素雅的大宅凋零許多,零星見兩個年輕的家奴打掃著滿地殘枝落葉。亭中一株大樹獨立參天,被風暴摧殘,生生折了頂、露出棕黑的茬。

空氣中浸潤著泥土的苦腥,城中的沉鬱之氣散至此處,隻餘北風淒切冷清。

張溫立在樹下,仰頭瞧著樹頂的殘枝,一身青衫在寒風中修出清臒輪廓,看著不似世家少主的矜貴,倒更顯楊柳似的風骨。

一雙手扣在身後,十指交錯搭著。

遙聽見輕渺一陣步伐踏過庭中積水,他轉過眼眸,勾起唇:“多年不見,先生還似舊年模樣。”

朝陽穿過樹影錯落灑下,張溫的眼神融進霞光中便看不大清。

朔風將滿地落木卷開,李隱舟踩著吹皺的積水,停在他麵前。

隻看張府的光景,一時片刻竟讓人忘記了城外城中的慘象,世家豪族的選址皆有風水測算,比起普通的百姓本來就安穩許多,再加上存糧豐厚,風停雨歇之後便不必擔心這個淒冷的冬天要如何度過。

以他們的立場,的確是沒有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出手,孫氏與世家積怨太深,誰願自割肋肉襄助舊敵?

李隱舟卻和朱治不同。

人人皆知其淡薄名利不慕權貴,舍了孫家的厚待隻身前往海昌,這些年與陸遜、顧邵二人一同教化當地百姓,漸有了些薄名。這樣一人落在世家眼中,當然是態度曖昧、值得拉攏的一個人才。

張允打發張溫出來見客,也就是令其探探口風的意思。

李隱舟揣度這父子二人的態度,寒暄道:“承蒙少主惦念至今,雨中贈傘之情,某畢生難忘。”

張溫的目光便深遠了些:“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雨中贈傘。”

世家有怨氣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孫權舊年那刀砍得太深,斷了他們筋骨,卻也傷了那份心氣。

李隱舟原也沒打算三兩句話就從張家借出糧食。

他點一點頭,卻笑:“的確,依我從醫多年的經曆看,世上大多的心竅都偏在左側,沒見著幾個把心放在正中間的,所以世人看事待物總有偏頗。民間所謂‘偏心眼’的俗話,其實人人皆有,隻是長在自己身上便不覺得有半點歪斜。”

張溫倒沒想到李先生還有心情和他玩笑,更沒料到他能說出這話。

對孫氏的舊仇隻是豪族冷眼旁觀的原因之一,這麼多年來,世人隻見他們衣食富足顯赫人上,卻無人知其背後橫屍累累血流成河。而今孫氏做主江東,那些犧牲的熱血與性命都似墳塋上的一排字,早被荒草遮去。

再熱切的心,在世情的冷雨中滾打一遍,也難免發涼。

他看向李隱舟的眼眸往上一轉,落在那原本參天的樹頂上,淡道:“心長偏了並不可怕,樹長歪了卻難扶持。”

李隱舟也看那樹,目光透過錯落的枝椏看其上深藍的天,隻道:“或許樹沒有長歪,是少主也用偏心去看它。”

“是麼?”張溫眉目舒展,神情淡然,唯搭在背後的雙手握緊了些。

二人借著閒談這兩句,大抵將對方的態度試探出來。

若旁人聽了這席冷淡客套、不置可否的話,或許早就打道回府不再自討沒趣,可李隱舟反倒察覺出一絲微妙而熟悉的感覺。

張溫身處少主的位置,其真實的想法未必就如所言一樣拒人千裡。從他以“困局”二字順利敲進這道門開始,就已證明張氏父子的確身陷矛盾之中。

若張溫隻想說這些人人都能揣測出來的話,大不必開這道門。

他並不答是或否,卻道:“不管是正是斜,它總是庭院裡最高的那棵樹。”

張溫道:“高樹會擋了底下的陽光,所以高樹下隻有灌木生長,養不出良木。”

“是。”李隱舟狹了眼眸,緩緩道,“可高樹也蔽著風雨,其深根固住一方土地。”

此話一出,便聞其內廳堂中,嗒一聲棋子顫顫落地,咕嚕滾下台階,徑直蹦到李隱舟的腳邊。

李隱舟俯身撿起那枚白子,眼神不經意地往右一攬,隔了細密一層竹簾,隱約可瞧見兩道清瘦的人影執棋對坐。

其中一人,著冠蓄須,姿態端正,顯然是張溫的父親張允。

另一道清瘦身影蜷腿側坐,隻能大概看出是個瘦長男子。

一個眨眼的功夫,一道翩然廣袖垂在眼前,遮斷了這不經意瞥見的一幕。

張溫俯首慢慢展開李隱舟的手,將棋子拈回掌中,歉然笑了笑:“家父近年來不聞世事,隻專心修道問仙,一應俗事皆是我替之料理,還望先生恕家父怠慢之過。”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世家再怎麼傾頹也有舊日的體麵在,張溫開了這口,李隱舟反不能細問什麼了。

他也不打算節外生枝,抽回手擦去指尖沾上的泥汙,笑道:“既然少主可以做主,某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