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2 / 2)

為人上者,腳下立著千千萬萬的豐碑,每塊上頭都濺著淋漓不儘的鮮血,躺著枯為萬骨的屍首。踏過屍山血河,誰又能敢保永遠不錯一步、不悔一子?

合肥失利的打擊直接抹殺了兵不血刃取荊州三郡的全勝,令一貫老練果毅的孫權都不禁對自己起了疑心——一個不會調兵遣將的主公,果真有本事、有資格決定千千萬萬的生死,決定十年百年的來路麼?

呂蒙握掌成拳,堅毅的眼神在急電中閃了一閃。

他不是不理解此刻主公的心情,可這節骨眼上他孫權顯露出動搖之態,難道還能指望底下的軍心穩如磐石麼?唯有主公表出百挫不折的戰意,士兵才會有勇氣繼續麵對慘烈的死、慘痛的生。

喉頭一縮,他幾乎要滾出怒號。正欲諍言直諫,卻見一道清瘦的影子從岩上輕躍而下,一麵飛快地撕開一道長長的布帛,一麵已獨自靠近滿身散發著低沉氣壓的孫權,垂首替他包紮傷口。

他聽不清這人在這個片刻說了句什麼。

可孫權聽見了。

那低沉的聲音靜如緩波,慢慢散入冷雨之中,竟有些說不出穩定堅決。

“主公難道忘了昔年討廣陵陳登的事情了?敵人輕視主公,以為主公是個隻知道勝利的莽夫,可某深知,主公敗過,卻不畏敗,還肯惜敗。”

孫權並不是個擅長作戰的人。

在他數的出來幾次的從戰經驗中,多數都是被人以少勝多地扭轉戰局。他或許並不清楚一個唾手可得的城要如何攻破,卻深刻地明白一個處於上風的強者要如何被反擊!

他敗過。

所以他刻骨銘心地知道如何打敗這樣的強者。

孫權眼神一震,深藏於回憶之中的慘痛畫麵一幅一幅閃過腦海,最終定格在初次出征、慘敗於陳登的那一天。

李隱舟默不作聲地收攏力氣,穩紮住布結。

便聽頭頂上雷鳴傳來,滾滾洪蕩之聲散去,孫權的聲音在這餘音中驀地一重:

“……子明此前的提議正合孤意。傳令下去,立即拔營,在敵方追擊的路上和我們前方都澆油點火,十步一堆,人走火留。再通傳全軍,子敬援軍已至,到前麵的山頭我們便彙合,迎戰。”

他語調不徐不疾,卻字字透著鏗鏘與果決。

呂蒙長呼一口氣——

這偽裝援軍、勸退敵手的辦法雖是套的陳登的老路子,但未必會被輕易識破,誰能想到一貫傲慢冷酷的吳主,也肯知恥後勇,效仿一生勁敵的曹軍?

但孫權這態度一轉倒令他驚訝,雖是話裡套了他呂蒙的名頭,但主意也好,其上奮發的意氣也罷,都與他並不相乾。

可主公為何突然改了心氣、得了計策?

呂蒙目光陡然下垂,落在那低頭不語、眉眼端靜的李先生身上。一片空濛的雨霧中,此人如驚濤落葉,縱然微薄,卻有立於狂瀾的輕渺與平穩。

是他?

一瞬的念頭如急電轉過,私人間的交彙他更無暇理會,便將大旗一揮,依令通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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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後,北營。

雨漸漸衝淡彌漫的硝煙味道,血水順著泥濘滲進大地。一片肅殺的風聲之中,星點連綿的焰火將黢黑的山林照出暗而紅潤的光。

甘寧扶著□□大喘一聲,在聽見一人接一人飛速傳來的軍報時,忍不住一抹嘴唇鮮血,衝著同樣血雨中的張遼大喝一聲:“張遼老兒!有本事山頭會戰!”

說罷連發數箭,掩護著一乾將士回頭追上南撤大軍。

張遼手下將領堪堪躲過利箭,被他這樣一激,直欲追擊上去。

一雙粗礪焦黑的手重重攬在肩頭。

他回頭一看,便見張遼眉頭深皺,另一隻握鞭的手緊緊收攏,力氣用儘以至關節發出咯吱聲響。

“將軍?”

張遼將戰意壓至平靜,沉穩地分析:“魯肅的援軍未必能及時趕到,可此人智謀絕不遜於諸葛亮、荀彧二人,或許他籌謀早至,兵行於軍令之前也未可知。更何況甘興霸鬥誌如狂,恐怕血戰一觸,我們未必能保證一擊必殺。”

吳軍是慌了、亂了,這匪頭卻是半點不怕,甚至還廝殺得痛快!

吳人畏懼他張遼,可魏軍也有些怕了這鬼麵修羅似的瘋子。

更何況敵軍有馳援之兵。

可惜在大雨中他也不能隨便地、模糊地論斷真假。

大雨、雷聲、戰勝的士氣,這些本都是他們追擊的先決條件,可隻是瞬息的功夫,就變成了吳軍的優勢!

“等等。”他冷靜下令,“我們首要任務是護城,追擊隻是順勢而為,不能因一時勝利失去大局。”

那小將還有些不甘:“末將願領五百死士,就與那甘興霸會戰山頭!”

此人話音未斷。

隻見眼前火星一掠。

數枚火箭不知從何處發來,竟以急電之勢穿透冷雨,徑直取向在追擊中猶豫不前的魏軍!

張遼猛一抬頭,便見兩側群山之中隱約藏著數人,正搭弓挽箭,站以製高之點!

“糟了!”他猛地勒馬,“我們中了誘敵之術,快回城!”

追擊吳軍不過是錦上添花,可若丟了空虛的合肥就是因小失大了!

……

“都尉。”弓箭手鬆下弓弦,亦有些不甘地望著合肥主城,“張遼已經按您設想追擊主公,我們既然順利繞到此處,何不索性殺進城去,卻隻做佯攻之勢?”

他想不明白。

偶然收到消息、決定率精兵輕行先來接應孫權的時候,都尉提出佯裝繞道悄然埋伏至山間,以火箭佯攻偽飾成援軍。

他們這幾百人固不算是什麼大軍,但也都是隨其多年、大浪淘沙選出的精兵,難道不能與張遼那寥寥可數的守軍相比麼?與其圍魏救趙,何不索性取了這空虛的合肥城?

他磨著牙,又怨念地往後一瞥,自言自語般:“您不會是顧忌主公的臉麵吧?畢竟他十萬人打不過的張遼,要是被你五百取了,恐怕未必會令其如意。”

風掠過樹梢,雨水便順著葉尖滴落。

落在那平靜的眼,順著眼尾淡淡的弧度滑下。

“收隊。”他聽見對方疏冷又平和的聲音,如一滴冷雨落地的輕與淡,卻也不答他,隻道,“繞回山頭,與主公彙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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