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1 / 2)

楊修的死仿佛一道提前鳴起的喪鐘, 隨之而來的則是魏王的薨訊。此前對曹植一黨的培植、對曹丕黨的打壓及最後以迅雷之勢掃除羽結之黨的行動都在這一刻終有明確的解釋——

是為了磨礪曹丕,令其曆經劫波、成為大器,同時也一並掃除他登臨帝王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或許曹操自一開始已擬定了人選, 李隱舟想,濡須的不戰而退, 是為蒼生,也為引出埋伏在繼承人身後最後一條危險的引線。

而自己挑唆曹丕與司馬懿的一步險棋,或許早已在曹操計算之內。

如今一切已都成絕筆,即便有再多的猜測疑竇, 那位智絕天下的老人也不會再回答他,隻有待來日史書蓋棺定論,留給後人猜疑評說。

而他在北原還剩下一件事沒有完成, 一件早該做而不得不等到今日的事情。

為免引人注目,李隱舟未領陸議和淩統的好意,即刻動身獨自北上。

這一年天氣溫潤, 沿路細雨霏霏不斷,不太順暢的交通將北行的步伐牽絆住,小半年的時光便在和潤的江風中消磨過去。

建安, 這個並不如願平安的年號也終在一瓢秋雨中無聲息地走向終結,與之一同結束的還有名存實亡已久的漢王朝。繼承了父親一切的曹丕迅速揭開了禍藏多年的野心, 在這個秋天自立為帝, 將早被架空的皇帝徹底趕下曆史舞台, 最終將新的紀元定為黃初。

在這個曾輝耀史冊的時代傾覆的那一日,鄴城落滿了秋雨,僅有三兩行人披著蓑衣步上鋪滿落葉的長街。仿佛是預感到一場血洗在即,沿途門戶緊閉,唯聞瑟瑟秋風嗚咽回蕩, 隱約夾雜著誰人縱酒高歌的笑聲——

“元氣否塞,玄黃憤薄。星辰亂逆,陰陽舛錯。國無完邑,陵無掩骼。四海鼎沸,蕭條沙漠……”1

銅雀高台上,一襲白色的身影踏過蜿蜒積水,一邊舉杯,一邊搖搖晃晃往那登天的台階上步步走去。秋風吹雨,他頭頂滴水的玉冠巍巍一顫,在仰頭的刹那跌下發髻,由著濕透的長發被風卷了滿身。

而這人卻渾不知情般舉杯登台,把酒對那無上的天:“長兄!你將參跡於三皇,又豈徒論功於大漢?千秋萬代,都記著你的今時今日!父親!你枉得一世漢賊的名號,終歸是兄長繼承你的大業,傳揚萬古,哈哈哈!”

連綿不斷的雨珠中忽起刀兵喧嘩之聲,急促的腳步震響寂靜的城角,從台下看,唯見一隊身著黑甲的士兵持戈而上,像一群蜂擁的螞蟻將那雨中白色的光點吞沒下去。

隱約可看清為首的是老將張遼,雨水順著他深擰的眉淌下鼻梁,他那冷酷的表情便顯得有些模糊。

泛著寒光的鎧甲在雨中濺起濛濛冷霧,隻聽哐一聲長劍收入鞘中,士兵們踏著肅殺的步伐將那醉笑的青年架著帶走。

那少有的二三圍觀百姓中發出一聲哀歎。

誰能料到昔年仗劍倚馬的瀟灑少年,如今落得這樣狼狽落魄的下場?

世事無常,人心反複,帝王之家尚且如此,何況他們這些草芥一般吹了便散的下賤百姓。

街角處,一襲蓑衣的來客垂下眼睫,抬手將幾乎吹飛的鬥笠壓下,轉身沒入飄搖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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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在孝中縱酒狂歌,甚至語出不遜譏諷如今的文王,被昔日獨守合肥的悍將張遼帶兵拿下,如今便理所當然地被關押候審。

國有國法,何況新帝繼位,正是該殺雞儆猴的時候!這曹子建猖狂至此,恐怕是死路一條。

朝中上下無人不這麼想。

可正當曹丕要著人提審此案的時候,中間的關鍵證人張遼卻奏上一書,稱頭疾厲害,病得不起了。

拿下曹植的士兵也堅守命令,不得將軍開口不肯移交曹植。

此案一時陷入僵局。

畢竟張遼手中握有部分兵權,更何況其軍功赫赫,可謂名鎮四野、一呼百應,即便是新帝也不敢輕易和他翻臉動真格的。

禦醫名巫流水似的被遣到將軍府上,卻都被一笤帚無情掃出門外,問便是將軍頭疾發作,心情大是不好,為了客人一條性命,還是改明兒再來吧。

明日複明日,這事便拖了個五六七八日,一時沒個定論。

是夜,張遼府上。

秋雨又潑了一層,朔風卷著冰涼的雨點撲撲拍著臥寢的窗,將透著昏黃燭光的窗紙洇出一圈圈深而透的痕跡。張遼略蜷曲的背影模糊深沉地落在上頭,也被一陣風吹得撲朔。

他的麵前坐著小了一輪、卻也不算年輕的曹真。

這位曹公一手培植出來的養子雖不深受寵信,但也比下臣更親近,又比親子更可靠,因而也躋身於臨終托付的大臣一列,隻比那經營多年的司馬懿矮了一頭。

此刻,他的表情籠在昏昏不定的燭火中,也顯出一分猶豫。

看了看闔目深思的張遼,又凝眸看向自己搭在案上的手,百般思慮中的曹真終歸是按捺不住:“臨淄侯固然驕狂,畢竟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弟鬩牆傳出去到底不好聽。何況我也算子建半個兄長,素來知道他的品行,頂多是筆杆子硬些,怎麼可能真正對自己的長兄拔刀?恐怕陛下是欲冠之罪,要借題發揮、斬草除根啊。您保得了一時,未必能保一世啊。”

張遼平靜地聽著,及至最後一句時,額角青色的血管猛地一跳,接著便是沉久地不語。

曹真關切地起身:“戰事不平,張公萬請保重,這是子建自己闖出來的禍事,我們唯有以後再做籌謀。”

張遼抬手掐一掐疲憊的額心,隻道:“老毛病了。”

曹真打量他的深深壓抑的表情,倒覺得這頭疾的症候瞧著與曹公在時如出一脈。

難不成連張遼也……

想到這裡,曹真更覺悲酸,連年的戰事容不得他們停下病一場,而今就連曹公都已撐不下去,麵對躊躇滿誌的新帝和揚眉吐氣的司馬懿,他們這些半身入土的老人究竟還能有什麼作為?

嘀、嗒。

更漏在雨夜中悠長地響起。

門外窸窣腳步聲踩碎積水,守夜的奴仆低壓的聲音傳來:“將軍,有個村野巫醫請見您,說能治好您的頭疾,他不像是陛下的人,還是一樣打發出去麼?”

張遼一下便睜開了眼:“他姓什麼?”

曹真也下意識地豎起耳朵,聽那仆人有些躊躇地道:“姓李。”

李?

二人不由自主地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同一個令魏臣恨得咬牙切齒的名字。

大雨瓢潑,嘩啦地掩住風聲。靜坐片刻,曹真猛地拍案而起,唇角泛起冷笑——不怕他滋生是非,隻怕這狡詐狐狸不肯現身,如今這人竟還敢深入虎穴,便讓他此番有去無回!

他亦驚亦喜還有點痛快地走到門口,才看見張遼穩如磐石、一動不動的表情,心頭一頓,才想起來他們數次中招都是被那人趁了心事耍了花招。

此事斷然不可能是天降的饅頭,便是有,也是摻了石子餡的,硌牙。

曹真頓時意識到事態非常:“……他來做什麼?”

刷刷的雨順著一行行的瓦片淌下,在簷角飛濺成霧。回報的奴仆淋得滿頭冷水,等得正心焦,迎頭聽得這麼一句,自以為是這小曹公耳不聰了,又畢恭畢敬重複了一次:“李先生說可解張公的頭疾,請讓他一見。”

……

秋雨不絕,淅淅落在窗外高低錯落的樹葉上,又砸出劈裡啪啦一陣淩亂的水聲。四濺的水珠被風卷著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一點,卻似一道又細又利的短刀割過皮肉,令張遼老邁鬆弛的麵部肌肉猛烈抽動了一下。

告病也是真病,這點不摻假,隻是病也久了,成為一種習慣。

刺骨的痛意兜頭襲來,張遼隻是又掐緊了手心,看著門外穿過雨霧逐漸清晰的麵孔,慢慢道:“十多年不見了,李先生。”

李隱舟邁過門檻,將鬥笠摘下掛在牆上,視線落在張遼麵前的案幾上。

案上還有兩圈殘存的水跡,想必是張遼以茶會友,下人才匆匆收走了茶具。

客人已不見影蹤。

他收回視線,並不糾正他們其實在逍遙津曾狹路遭遇,徑直走到他的麵前,二指搭上對方尺關。

張遼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他:“以先生高見,老夫是什麼病,可有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