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 142 章(1 / 2)

行醫在三國 向晚鯉魚瘋 15087 字 4個月前

風雨侵昏的宮殿,燈影俱滅,冰冷濕滑的地麵上,唯有香火模糊的一點亮光,映出跪立的瘦小背影,顯得分外伶仃孤寂。

李隱舟看著一彆三十餘年的妹妹,一時有些恍惚。

自廬江一彆,二人各自走向命途,本以為她可以跟著老尼偏居蜀中安度半生,未想再見已是鄴城皇都、丞相府中,那時張機、華佗兩位老者身陷囹圄,赤壁大戰一觸即發,箭在弦上,已容不得他分心另生枝節。

等到從曹營中撿回一條性命,他托孫權派人北上接師傅的同時,也趁著曹操未回鄴城帶了口信給環夫人,確定她就是昔年和自己一同廟宇逃生的小姑娘。

與回音同來的是一封信。

一雙幼子尚在繈褓,她不能冒萬一的風險離開鄴城,因此回絕了他與張機一同回吳的計策。

至此一麵,又是十年。

引路的小兵吩咐一句時間不多,悄然退出殿宇看守,李隱舟懷著複雜的心情走到環兒的麵前,慢慢半跪下來。

靜悄的雨夜,唯有嘀嗒水聲不絕劃下簷角,環兒看了眼躊躇欲言的李隱舟,先開了口:“我還記得小時候,我與兄長一同在廟裡長大,每天吃的是彆人剩下的飯菜,喝的是井裡臟兮兮的雨水。有次好不容易大人們摘了漂亮的大蘑菇,兄長卻不許我吃,說是要留給阿翁。我饞極了,扭著他一定要吃,他便帶著我去村裡討食。那天村民給了我們半個饃饃,他全讓我一個人吃了,我其實還偷偷留了一口,想給阿娘,結果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大人們都已經發了瘋……”

李隱舟喉口一哽,有些說不出話。

這都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前一夜發生的事,那個瘋癲低智的可憐孩子早就在雨中死去了,或許是毒的,也或許是餓的,冷的,他還來不及長大,不知道活著的滋味,就已經在無情的風雨中永遠閉上了眼。

環兒雙手合在香上,微微顫著:“後來我們被村民關了起來,雨那麼大,兄長的身子那麼涼,我躺在他懷裡,聽見他的心跳一點點沒了,嚇得大哭。過了好久,好久,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卻像是變了一個人,會走會跳,也會說話了,就連師太都說他過於聰慧,不似稚子。可我知道,他不是兄長,我的兄長傻得很,他隻會用手比劃,又怎麼會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呢?可他會給我摘果子,會用石頭砸走欺負我的人,會把饃饃讓給我吃,那饃饃真好吃啊,我永遠不能忘記……”

一行淚從她眼角滑下。

李隱舟想伸手替她擦去,長袖卻沉沉壓著,如何也不能抬起。

這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身份,卻從未揭穿過,甚至未曾問過一句她的兄長去了哪裡。

這三十年來他從未對原主有過任何虧欠的心情,自認沒有占有旁人應有的人生,有時甚至連他自己也忘卻了這本不過是一具早殤的屍首。可這世上終是有人還記得他啊,記得那個癡癡的、傻傻的孩子,記得他一閃而逝的弱小生命。

環兒看向他,眼底含了恍惚的淚點:“我時常想,若是兄長尚在,如今該是怎樣的模樣呢?先生……”

她喉嚨一陣酸澀,目光眷戀流連在他臉上,似是透過這張清臒瘦削的臉,深深懷念著再不複相見的那人,片刻出神不語。

李隱舟任由她看著。

冷風襲背,卷著細細雨絲,將他衣衫打得濕透,顯出深深的背脊。

環兒看得極專注、看了許久。

久到門外的士兵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腳,她才清醒過來似的,伸出冰涼的手,輕輕地摸了摸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她便很滿足地笑了笑:“先生,您真好,您救了那麼多的人,連我也包括在內。還有當年的幾位少主和阿香小娘,我都沒有機會和他們親自道謝。但如今我的孩子已經姓了曹,我不能棄他們而去,先生的好意,我隻有來生替兄長一並償還了。”

江東雖好,已非我家。

那溫柔的水鄉中,終歸是沒有了她的親人。

李隱舟已不知如何勸她,唯有喃喃低語一句:“好。”

環兒說完這一切,小兵便匆匆地衝進殿中,拉著李隱舟的手往外走去:“先生,深宮禁地不可久留,一柱香的時辰到了。”

李隱舟垂首一看,環兒手中的香果然已燃至儘頭。

冥冥夜色中,唯有她秋水般的眼睛閃著亮光。

李隱舟忽停下步伐,擰著眉,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隻要你想回來,任何時候我都會來接你還鄉。”

環兒仰頭看著他,似看穿他壓抑的心事,忽道:“先生,請最後答應我一件事。”

李隱舟專注地回望她,耐心等她說完。

環兒便眨了眨眼,抿去眼睫上的淚珠,眼神竟有些俏皮:“先生生得這樣俊朗,以後多笑一笑吧。”

踏出宮門的時候,秋雨終於停了下來,無數深紅的宮燈蜿蜒在漫漫無邊的夜色中,被風吹得飄揚。

這便是她將長留的地方啊。

這樣繁華,襯得那偏殿越發冷清。

來此之前,李隱舟也想過環兒會因一雙孩子不肯回鄉,卻萬沒料到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從未有過離開的打算。

但作為占據了她兄長身份的人,他終歸可以為她再做點什麼。

那小兵引著他走出宮門,看他平靜至極的臉色,一時也未多想,隻急著辦好此事,催促著他快走:“先生快走吧,我送您回將軍府,會有人護送您離開鄴城。”

李隱舟卻隻是淡看他一眼:“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小兵還想再勸,一抬頭卻是被他嚴肅的眼神駭住,半晌訕訕:“隻要不是宮裡。”

“放心,我不會令你們將軍難辦。”他迎著宵風往前走去,將一地映著霜月的積水踏出清脆的聲音。

小兵緊張地跟著,正想纏問,卻聽得他繼續道:“不僅如此,還會令他找到破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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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日。

宇篁館外,翠竹如洗。一片濃濃的綠蔭下,窗格半開,露出屋內一角的景致。

一道紫木長案上攤著數卷竹簡,竹片淩亂散開,上頭清雋風雅的小字卻被一筆筆觸目驚心的紅痕攔腰截斷,字句皆滲著慘紅的顏色。

持筆的那人似和竹簡的主人有什麼深仇大恨,下手狠厲絲毫不留情麵,及至筆鋒之末見重重一滴赤色洇開,想是恨得咬牙切齒,以筆做刃把這書簡當仇敵似的一杆子戳了下去。

就連路過的士兵也念叨一句:“又發瘋了。”

宇篁館的主人,自然是舊日的魏王驕子曹子建。

那發瘋的人,卻也正是他。

張遼好歹顧念舊情,沒有把他投入大獄,隻挪了重兵守住這人去樓空的丞相府,令其深居宇篁館中不可外出。

這一日日的未定下案來,倒給這人閒來發瘋的時間,手持利刃的士兵,也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一麵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一麵卻也腹誹著他的瘋癲。

這不,又砸了送來的午飯。

這臨淄侯曹植已經連續三日不進水米,隻怕是不等新帝動手,閻王爺就先來勾魂了!

那士兵投以憐憫的目光,卻也隻是歎了口氣。

書房內,一襲布衣的奴仆蹲著身,低身拾揀著碎了一地的瓷片。

曹植冷眼睨著那深壓下去的鬥笠,沒有說話。

在這寂寂無聲的片刻,宇篁館外忽起了鏘然沉頓的齊齊腳步聲,隻聽兵甲嘩然一動,一道極熟悉的聲音含笑地響起,聲調高揚,越過空蕩的庭院,清晰傳來——

“孤乃魏軍督軍,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賊曹植,若有違令擅動者,皆以亂黨處之。殺,無赦!”

曹植本銜在指間的朱毫一落,重重跌在地上。

“好!”他握緊了衣袖,緊緊攥著掌心堅/硬之物,連著又說了三個“好”字,胸中悲鬱之氣縱橫,在這個瞬間儘數噴薄而出,化作一聲大笑——

“哈哈哈!”

他那偽善的長兄可終算是耐不住磨好的利齒,要對自己下殺手了!

一個楊修怎麼會令他們知足?這十幾年來屈居他這個親弟之下,隻怕曹丕根本不滿足於折磨他的心智,是非得將他他挫骨揚灰,才嫌痛快!

然而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他緊扣在袖中的手指,微有顫抖,卻異常用力地死死地按住掌心,如將滿腔激烈滾湧的心緒牢牢摁下。

片刻,昂首走了出去。

推門前,他看了眼那送飯的奴仆,淡漠道:“此處恐怕馬上就有血光之災,我那兄長既要動手,便絕不會留下活口,你趕緊趁此機會從後門溜走。”

那雙搭在瓷片上的手聞言一頓。

埋首做事的奴仆怔了片刻,淺淺點頭。

曹植也無心再和關照他的死活,隻重整了衣冠,迎著敞亮的天光,一步一步邁出門去。

……

司馬懿跨在馬頭,饒有興味、也很有耐心地打量著眼前人去樓空的丞相府,心頭也同樣百感交集。

這比他韜光養晦、假病久居的小築清雅得多,也更奢侈,一眼望去,幽篁林林,青翠欲滴,大雨不能摧折的竹骨傲然挺立,在風中擦出簌簌低吟。

這還是他十餘年來第一次登門造訪。

恐怕也不會再有下一次。

回首一路晦暗風雨,就連他也多有餘悸。一直以來,他不僅要幫著曹丕對付這些能耐的弟弟,同時也要防備著魏王的視線,不然今時今日他就是楊修的下場。

幾經催促,曹丕終是下了旨意。

要將這猖狂無度的曹子建徹底打下雲霄,令其陷進泥淖裡頭,不僅要他瘋魔,還要讓他不能成活!

過往一切苦心孤詣的隱忍、克製、籌謀與算計,都在這一刻儘數宣泄出來,他要這天下都看得明白,他是如何反敗為勝,如何扶起一個本不受重視的公子,令眾望所寄的臨淄侯再無法翻身!

勝實在是太容易了,他有自信扶持任何一個曹家的兒子上位。

唯有步步為營、逆天改命,他才能有資格駕馭在帝王背後,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主人。

就如昔年的曹操。

此刻,他狹著銳利的雙眼,看一湧而出的士兵迅速排成數行,神情肅穆,滿臉殺氣。

他們畢竟是那瘋人張遼的兵。

可惜張遼終歸是老了,老練有餘,膽氣卻不比年輕時候了,要知道他和曹丕等這一日等了多久,又豈會真正因為忌憚一個老將而就此收手?

此前按兵不動,隻為鋪墊今日的驟然發作。

不動則已,拔劍便要斬其咽喉!

宇篁館在丞相府內。

相府毗鄰皇宮,以彰顯親厚之意,也更便於曹操掌管政務,嚴密監控內庭。而今這裡卻成了他們殺曹植的一條捷徑,隻怕將軍府中的張遼率重兵趕來阻止的時候,就隻能見到臨淄侯一具屍首了。

他又能如何?

曹植是曹操的兒子,難道曹丕就不是麼?反了他不成!

司馬懿笑容款款地搖著羽扇,心中算盤啪啪作響,任憑你昔年是重臣又如何,這江山改了朝、換過代,如今已是他司馬懿的天下!

麵對一眾憤怒的眼神,他絲毫不亂地道:“念爾等也曾為我大魏歃血沙場,孤不計較你們今時今日的所為,但若你們再不讓開,孤也唯有奉旨行事了!”

話鋒轉至最後一句,隱然已含了冷冽的殺意!

雨後明亮的日光順著兵戈的鋒刃,在肅殺的空氣中滑過銳利的一線光芒,那數十死士緊緊簇擁,沒有絲毫撤退的意思。

將軍的命令,是死守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