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1 / 2)

銀灰色的急電從深黑的雨中迅速轉過,將對方本就不善的麵目照上一重寂寂寒光,淅淅的落雨砸在堅硬的盔甲上,四濺的冷霧中,那陰鷙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了過來,絲毫不掩飾眸中衝煞的殺氣。

李隱舟這便看清了這位架勢十足的禁軍頭目的麵孔。

是傅安。

昔公安太守傅士仁的兒子。

一年餘前呂蒙白衣渡江奇襲東三郡,一舉拿下江陵後,這本駐守公安的傅士仁便比糜芳更麻溜地望風而投了。

可憐零陵太守郝普孤身殉城,這兩個懦夫倒活得逍遙。麋氏本為殷實富賈,又有麋夫人一重裙帶關係護身,眼下沒了關羽的挾製,此前不戰而敗的恥辱也便無人敢提了。而傅家就沒有一個得勢的夫人吹枕頭風,更談不上什麼家底,因而公安失守,轉眼就陷入了頹勢。

也難怪這傅小將軍如此賣力地替劉備辦事,翁娘都是廢物,就隻能指望自己削尖了腦袋往前鑽。

麋照的臉色一冷,剛欲拔槍,便聽得身側這人不徐不疾地邁回一步,語氣淡淡:“閣下為何覺得某在戲耍你呢?陛下金口玉言固然不容差池,可閣下不妨想想,諸葛喬此人乾係可絕非尋常,處置還須慎重。一來,他算是吳的質子,古來戕殺質子都免不了被後世口誅筆伐,此時殺了他,要令天下悠悠眾口如何評說?二則,他畢竟是丞相養子,陛下眼下在氣頭上,恐未深想這一層,若是因故折了君臣的情分,將軍豈不妄為惡人了……”

這話一出,傅安本冷爍的眸光忽暗了一瞬。

他本堅定的意誌,也在飄搖如絲的雨中有些動搖。

李先生這話委實誅心!

一席話明麵上是望他為陛下考量身前身後名,實際上是提醒他諸葛喬的複雜地位,奉勸他輕易不要做了他人手中刀俎。

要知這諸葛喬身兼吳之質子與丞相養子兩重身份,殺了他,於外是得罪了吳大臣諸葛瑾,更是觸了孫權的黴頭;於內,他畢竟是丞相十數年悉心撫育的唯一養子,情分豈同尋常?最要緊的是,陛下心思深沉,難道當真就怒不可遏,以至於半點沒想到這些利害關係?

恐怕一旦等陛下“冷靜”下來,自己這個染血的刀俎,就要引頸自戮。

如此反複思忖,一時間冷汗淋漓而下,今天他能為陛下手刃吳人報關張二位將軍的血仇,明天等陛下後悔了,誰又來替丞相報仇?這筆賬算來算去,隻能是他這個劊子手成為君臣博弈間的一枚棋子,隨時都可能被推出去頂罪!

至於陛下話中指示不清的“病重殉葬”,究竟是盛怒之下脫口而出,還是在心中早有鋪墊,已不是他這個小小禁軍統可以琢磨猜忌的。而眼下事有生變,李先生竟妙手救回諸葛喬得性命,無疑是給了他一個正兒八經回稟請示的借口。

到時候是殺是剮,還得悉聽陛下的旨意,自然也就推罪不到他一個小小的執命者身上了。

想到此處,他冷然若凝的目光頓時生出一分餘悸的虛脫,看向李隱舟的視線,也隱然有些鬆動和友好的意思。

方才他令自己複述一番陛下的旨意並非是為了胡攪蠻纏,而是在點醒他小心這裡頭隱埋的禍患,不管他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一定要保下這諸葛喬,此刻於他都是友非敵!

麋照聽完李隱舟的一席話,也幾乎在同一個瞬時想通了其中的關竅,一時間倒不由對他有些另眼相看。

果然,這人不過套了個純良溫馴的殼子,老狐狸的尾巴藏不住!

可他也未想通徹的是,他這麼費儘心力救回諸葛喬,甚至不惜賭上性命置身險境,難道隻是因為伯鬆是吳大臣的兒子,是他們江東的子女?

亂絮般的落雨急敲,傅安的表情早已不似方才晦暗無常,甚至還輕輕笑了笑:“既然先生這樣說了,末將少不得回稟丞相與陛下,煩請先生長留此殿,以免諸葛少主再生意外。”

他目光冷冷轉過麋照的臉上,眼神森然警戒他不許多事。

麋照再跋扈也是有個度數的,將槍一收入懷,依舊雕塑似的護在殿前。

李隱舟搭下眼簾,目送這不速的來客轉身沒入淩亂的風雨。

……

隔了莫深的大雨、林立的紅牆,人影闌珊的正殿中燭火明明,耀眼至極的光線將年邁的帝王額上的每一根皺紋都照得毫厘畢現,也在他疲憊垮下的眼角旁投下寸許看不清的暗影。

諸葛亮還未如素日一般離開皇宮。

此前,他與趙雲一直反對伐吳。但在張飛死於閬中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便再未開口勸阻此事。

不管此事究竟是吳在大膽尋釁,還是魏刻意在挑唆,總有一方要承擔下這份怒火。兩害相權,也許唯一的辦法就隻有向昔日的盟友伸出刀戈。

儘管這也隻是中策。

他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圖上,從容不迫分析著:“吳已占據了大半長江防線,他們以水師見長,我軍當避其優勢,儘量避免水上遭遇。三峽地勢險要水流湍急,對方難以伏擊,不如從此切口大軍直進……”

諸葛亮平靜分析的同時,劉備低垂的視線透過斜掛的冕旒,沉沉看向這位伴隨自己十數年的軍師臉上。

和衰老的自己不同,剛過四十的諸葛亮儘管瘦削,但仍顯得清臒,平和的眉眼在燈火輝映下難免顯出細細的皺紋,可放在丞相這個職位上,又顯得很是年輕了些。

想起請他出茅廬的那一年,諸葛才二十來歲。

和已閱儘滄桑的自己相比,他在歲月上實在富餘太多。

這一不大起眼的差異經過了十餘年南征北戰的創業,在這一刻竟清晰得令人後怕。

視野的餘睱中,那明晃晃的燭炬已燒至儘頭,垂下累累紅淚,堆積在擎燈的朱雀青銅盤上。傅安的身影剛好出現在燈後模糊的光束中,畢恭畢敬地等著帝王的通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