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番外(1 / 2)

行醫在三國 向晚鯉魚瘋 11554 字 4個月前

“哐當。”

孫尚香說話的關頭, 袖中籠著的燈已盈盈舉起,對著那肅穆暗沉的高案一照,登時讓那在低影中窸窸窣窣的小家夥現了身。

被逮個正著的“小老鼠”木立片刻,端在心口的半碗肉粥不留神脫手砸在地上。木碗在眾目睽睽下骨碌轉了一周, 最終顫巍巍停在了陸延腳下。

陸延眼也不眨地直直瞧著光下那道佝僂著掩住臉的瘦小身影。

是個……小孩?

偷食吃的小東西也呆呆從指頭的縫隙望出去, 見一男一女持燈看了過來, 中間立了個緇襟棉襖的小少主, 眸光熠熠打量著他,眼神困惑不已。

兩個半人高的小不點隔著明明的燈火對視一眼, 大概都能猜出對方的身份與目的。陸延雖然年幼,卻也馬上反應過來, 抬手喚了聲:“你是誰?”

那窮酸破落的小孩卻沒那麼客氣了,眼珠一轉,撒腿就跑。

一麵跑著, 一麵偷偷扭著脖子回看有沒有人追來, 沒注意門前已陰測測站了個人,悶頭便撞了上去。

小孩驚恐地抬眸,還沒叫出聲,脖上一緊, 已被連衣帶人一塊拎了起來。

陸延眨巴眨巴眼睛, 目光跟著落在來人的臉上, 手臂驚喜地招起:“顧公。”

來的正是顧邵。

許是剛從宴席退場,他一身皂色朝衣尚染酒氣,此刻單手利落地提了小孩在手, 唇角勾起,笑道:“原來是你這隻小老鼠,陸都督家的粥也敢偷?”

小孩見掙脫不開, 腦袋一垂,抿著嘴不吭聲。

他雖不言,但李隱舟能從他一身破爛襤褸的衣衫看出原因,俯身對著那雙倉皇躲避的眼睛,問他:“你家裡可還好?”

小孩一聽“家裡”兩字,倔強擰起的眼皮紅了一圈,咬著牙低聲道:“去年鼠患厲害,我家養的蠶都被糟蹋了,今年,今年……我們實在是沒有糧食了。”

說著仰起頭,見這人一身白衣素服,顯然是普通百姓,於是心存一線希望地求道:“我家中還有母親和妹妹,您行行好,讓我回去吧。”

孫尚香拿燈照近那張瘦骨嶙峋的小臉,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臉上的灰塵,輕聲問:“那你父親呢?”

小孩一扭脖子,將臉彆開,卻不答話了。

孫尚香微皺了眉,衣角吹飛在涼涼夜風中,片刻隻笑了笑,對顧邵道:“稚子無知,送他回去吧。”

顧邵點頭。

要是換了他小時候的脾氣,真得揪著這小賊問出個二五七不可,早年一身的鋒芒在人情冷暖中淬煉過,也削去了尖銳的棱角,更圓鈍,也更成熟些。

陸延跟著三個大人走下樓,那台階極高,他一腳一腳試探著踏下去,目光瞥著顧邵挾在手臂下的小孩,又仰頭看向顧邵,終忍不住問:“我們不報官嗎?”

顧邵低眸,本漫不經心的眼神停頓在他認真的臉上,便正經了幾分。

他反問:“為什麼要報官?”

陸延又垂頭看路:“君子不取不義之財,哪怕一粥一飯,拿了彆人家的東西,不就是偷嗎?”

顧公今天的行為,和夫子講的禮儀道德的規範大有不同。

小陸延很是困惑。

孫尚香提燈跟在後麵,也不去攙扶,隻細心替他照著回轉的樓梯。聽到這一問,才有趣地跟著道:“你覺得他有錯嗎?”

陸延看一眼那瘦得淒慘的小孩,又瞧見自己一身熨帖乾淨的錦衣,似乎也覺得有些過分。

他咚地往下走了一步,回頭看向高處的顧邵,虛心求教:“先生說,孔夫子不喝盜泉的水,是因為他品性高潔,可人要是快餓死了,又能不能去偷盜呢?”

畢竟是陸家教養出來的孩子,不可能問出後世“何不食肉糜”之類的愚蠢問題,但小陸延這一問,還是令博聞廣識的顧孝則噎了一聲。

孫尚香也用眼角瞟著背後的李隱舟,示意他說點什麼。

李隱舟默然走在最後,覺得陸家這位小少主還挺有陸遜小時候那股藏在背後的反叛與執拗,對一切聖人先師的教誨充滿懷疑。

能不能為了活命而偷盜,這可真算個千古難題。

他信步跟下樓梯,正兒八經道:“能不能偷盜我不知道,可他並沒有偷盜,所以我們也沒必要報官。”

陸延驚訝地張開了嘴,沒敢質疑他,但也不想被隨便糊弄過去,半晌悶悶道:“可我都看見了。”

李隱舟問:“你看見了什麼?”

陸延不假思索指著那孩子:“他偷了我們祭祀五穀神的肉粥。”

小孩紅著臉彆過頭去,縮在顧邵背後一聲不吭,自己都不知如何反駁眼見為實的指證。

李隱舟又問:“你家守衛如何?”

陸延想也不想地回答:“守衛可多了。”

他想偷溜出來,都是籌謀了數天,得了老管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許,才能貪半天的熱鬨。

李隱舟於是道:“這就是了,都督府守衛森嚴,尋常人等怎能隨便闖入?你父親供粥於此,本就隨人取之,又怎麼能算偷盜呢?”

揪在顧邵手中的小人愕然地扭頭看過來,不知該不該老實交代,他其實是鑽了個狗洞爬進來的,陸都督便是再神通廣大,又哪能知道自己後院多了個不起眼的狗洞?

陸延一步踏空,險些沒跌下去,及時拉住了扶手,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李隱舟輕咳一聲,循循善誘:“你父親有沒有說過,世家為百姓所養,當反哺百姓?”

陸延遲疑地點頭。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他父親……不是還在武昌指揮大營麼?

見小家夥已經開始蹙眉深思,李隱舟俯身貼近他,假意嚴肅道:“你是陸家少主,你的言行就代表陸氏的言行,即便你父親不在此處,你也能替他行家主之責,不是麼?”

陸延還沒從上一個彎裡繞出來,驟然被扣上這麼一頂大帽子,心臟莫名緊張地撲撲直跳。

他是陸家少主。

他也能像父親一樣保護百姓……嗎?

見他小臉慢慢發紅,孫尚香很適時地跟著補了一句:“是啊,都督七歲的時候便勸諫陸康公廢除禁火令,受到一方百姓的愛戴。阿延是陸家長子,當應如是。”

被兩人半正經地攛掇一番,陸延臉色越發地紅起來,走著走著,腳步忽然一定,轉過頭去,眼神晶亮地對著那孩子,極認真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官兵抓你的。”

小孩聽得滿頭霧水,隻知道小命保住,很感激地看向忽悠了小陸延許久的李隱舟。

窮人家的孩子看慣世情,自知冷暖。

將人帶下樓送出府後,月已中天,薄灑的清輝紗一樣羅著天地。顧邵張嘴剛想說什麼,陸延收回定定的眼神,忽仰頭,又問:“顧公和父親都說世家應該善待百姓,可為什麼我們寧可拿肉粥給老鼠吃,都不給百姓呢?”

這問題比上一個還要一針見血些。

這些傳統的祭祀傳承數代,儀式本身已超過了許願的本意,諸子時代傳下來的舊典在這亂世顯得如此荒誕,而這陳規陋習竟叫一個五歲的孩子指了出來,顧邵的麵上也有些撐不住。

他鎮定自若地假咳一聲,目光淡掃,分豪不亂道:“誰說的?我們不僅不供老鼠,還要除了這鼠患!”

陸延本也隻是問問,萬沒想到顧公居然如此認真,一時也瞪大了眼。

“怎,怎麼除鼠?”

……

“《淮南萬畢術》曰:狐目狸臘,鼠去其穴。”

昏昏燭火躍在目前,顧邵將手中一卷竹簡鋪展開,指尖平落在中間一句。

他額下微汗,終於在古籍中尋到一句治鼠的辦法,才勉強呼出一口氣,麵上仍是平淡,隻道:“我們將狸、狐、貓抓來,碾碎它們的眼睛與腦子,塗在鼠患肆虐的地方,就可以靠氣味嚇跑老鼠了。”

話沒說完,其餘三人皆以譴責的目光看向他。

陸延忍不住義憤填膺:“狸、狐、貓幫我們抓老鼠,我們卻殺害它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顧邵訕訕地縮回了手。

這法子的確太殘暴了,若不是麵子使然,他早就摔書了。

孫尚香輕輕地剜他一眼,將那書卷合攏,放在手心一敲,胸有成竹道:“倒也不必那麼麻煩,民間有中常見的草木,老百姓稱之為‘打碗碗花’,據說摘了便會端不住碗,因此得名。但他們不知,將其搗碎了混進食物中,老鼠偷食了自然會倒斃。”

陸延聽得有趣:“我也聽阿娘說過,摘了真的會打掉碗麼?”

顧邵不服氣地拿胳膊肘暗推了推李隱舟,眼角不住地瞄他:“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