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
李承平輕聲道。
“——你我都愧對她。”
是啊。
他和他,從始至終,都愧對於她。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小心嗬護的江山,卻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惶恐不安而心生猜忌,辜負她的撫養之恩,更辜負她的教導之恩,簡直禽獸不如。
盧玄慎受她知遇之恩,然而他毫無所知,他一直惡意揣測她,不遺餘力地針對她,他以為他在報效明君,鏟除阻礙,他不知道他做了自己最厭惡最避諱的那種人。
他們都有愧於她。
隻不過盧玄慎好歹還有借口,因為他不知道,而他李承平,沒有一點借口可找。
所以如今,她棄他而去,去那個遙遠的地方尋找新的天地。
他失去了這世上最愛自己的人。
他咎由自取。
李承平掩麵,無聲痛哭。
盧玄慎呆呆站了好半晌。
直到殿外的天光射進殿內一縷。
那橙黃金紅燦爛如寶石的顏色,落在他肩上臉上,沒有多少溫度,卻實實在在地照耀著他,沐浴著他,為他鍍上了光輝……
盧玄慎猛然轉身,沒有任何猶豫,不顧及任何風度,瘋狂地往外跑。
身後,李承平的聲音傳來:
“來不及了。”
“她此時,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然而他不管。
他瘋狂地跑,跑到冠冕掉了,發髻亂了,行經的人們用驚詫不已的目光看過來,仿佛看一個瘋子,可他也無暇管,不想管,管不了。
他隻能奔跑。
西天燦爛的雲霞和他一起跑,時而如煙,時而如海,那不溫暖卻燦爛的霞光一直照耀著他,遠遠地、遠遠地……他曾經渴望擁有,卻因為太過豔麗而退縮,而覺得刺眼,可是,那霞光,分明沒有一點偏私地照耀到了他身上了啊。
他是個傻子、混賬、不折不扣的糊塗蛋!
大街上、人群中、鬨市裡……他穿過一條條街道,明明沒有去過幾次的府邸,道路卻諳熟於心,提醒著他曾經的自欺欺人,提醒著他的愚鈍癡頑,提醒著,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而,晚霞終歸要落幕。
夕陽墜落西山外,晚霞不待晚歸人。
盧玄慎終於跑到那處府邸時,暮色已經籠罩了大地,西天最後一絲雲霞也散去,隻剩下無垠的夜幕,和夜幕上初升的新月。
而新月之下,樂安公主府前燈火通明,人群簇擁,車馬輻輳。
盧玄慎大喜。
還沒有走,還沒有走!
他就說,要去瓊州,要去那麼遠的地方,總要準備的,她那樣的金枝玉葉,長途跋涉不好好準備怎麼行,所以,必然不能馬上動身,所以,他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您是哪位?也要跟我們公主去瓊州?有什麼技藝?不對……你這看著也不像匠人醫師啊?……總之,要去瓊州就去那邊排隊去!”
一個人攔住衣衫發髻散亂的他,上下打量了下,便如此急匆匆地說。
盧玄慎茫然抬頭,便看到車馬旁邊有一列長龍。
有身著短褐的工匠,有頭戴璞巾的醫師,甚至還有衣衫襤褸的乞丐流浪漢。
旁人有人議論紛紛:
“……李兄,你到底去不去?反正咱們每家沒口的,不如去瓊州搏個前程!”
“我倒是想去……可你看這……這公主府也忒不挑,連那要飯的花子都要,怕不是騙人去做苦力?”
“呸!不去就不去,滿嘴胡說些什麼,你當那是什麼人啊!那是樂安公主!”
……
那大聲斥責的大漢說罷,轉身便不管那位“李兄”,徑自去了那長龍排隊。
盧玄慎看了那長龍一眼,旋即便又往前去。
越過重重人群車馬。
一直到了大門前。
大門前更熱鬨。
短打衣衫的人變少,著長衫的人變多,盧玄慎還看到幾個眼熟的麵孔。
“老朽官職在身,不能隨公主同去,就讓老朽這不成器的兒子去助公主一臂之力吧。”
“反正我隻是個刀筆小吏,辭了也就辭了,邑司大人,公主可要在下這樣的人?”
……
公主府邑司站在大門前,與那些著長衫的人說著話,忽然眼角餘光瞥到一側的盧玄慎,愣了一下,揉揉眼,才慌忙與其他人說了聲,然後跑到盧玄慎跟前。
“盧、盧相爺?”邑司有些猶疑不定地問出聲。
盧玄慎拂去臉前的亂發。
“公主在哪裡,我要見公主。”
他壓下躁動不已的胸膛,強裝鎮定道。
邑司張張口。
“公主晌午便已出發去瓊州了。”
盧玄慎怔在原地。
“……公主急著知道駙馬情況,輕車簡從先走一步,在下與諸位同僚便暫且留下,為公主招募肯去瓊州建設墾荒之人,之前駙馬來的信中,說瓊州其實大有可為,隻是人手實在不足,他地之民若無恒產者,儘可移民去嶺南之地,那裡有大片可墾的荒地,沒想到告示一發出,居然來投者眾多,均是慕公主之名而來……”邑司喜氣洋洋又帶著驕傲地說著。
盧玄慎卻已經聽不到邑司的話了。
他茫茫然看著熱鬨的人群,熱鬨的車馬,目光在其中搜索逡巡。
可是他知道,人群中,車馬中,沒有一個人是她。
她早就走了。
在他察覺一切之前。
他……
終究是錯過了。
永遠地錯過了。
*
延熙二十二年秋,延熙帝親政後的第五年,樂安大長公主離京赴瓊州,同時公主府發出告示,招募願去瓊州建設墾荒之人,告示一出,從者雲集,有低級官吏,有佃戶百工,有忠心於樂安公主的仆從護衛官奴……
最終,臣工上百、工農數百、官奴護衛上千,浩浩蕩蕩數千人,長途跋涉,由北至南,渡大江,越嶺南,直抵南海。
而先大部隊一步,去往瓊州的山林官道上,一匹匹駿馬帶著樂安飛奔,穿過那些她沒有見過的山川河流、名勝古跡、荒野阡陌……
長途跋涉帶來的辛勞讓她疲累不堪,但她一刻未曾停留。
因為她知道,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有個人正等著她。
那個自由嶄新、亟待開拓的天地,也在等著她。
那是她的心之所在。
——《她風華正茂》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