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 106 章(2 / 2)

她風華正茂 溫涼盞 21196 字 6個月前

“可不是!”

……

幾個女尼興奮的話聲從耳邊掠過,聽到那個熟悉的曾在心中日日夜夜折磨著她的名字,問心睜開眼,看著手中被自己捏地幾乎要變形的佛珠,緩緩起身。

長寧侯府的法事果然盛大。

問心一改以前不摻和這種肥差的做派,獻上所剩無多的私房錢,求了主持去參加這場法事,然後,便果然在那法事上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希微道長。

佛道雖非一家,但對京中貴人乃至民間百姓來說,其實差地並不太多,都不過是求心安的地方罷了,便如這長寧侯府,有錢有勢,於是做個法事便佛道都請來了,也不管三清和佛祖各管各的會不會管岔了。

也是因此,京城附近的出家人,無論佛道,彼此之間多少都有些了解,尤其是定位相似、有著直接競爭關係的女尼和女冠,因此,即便是問心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也多少聽說過這位希微道長。

據說這位出身皇族,少年時突遭大變,毀了容貌,因此便出家修道,原本常年在外雲遊,因此在京中便名聲不顯,倒是幾年前起,許是年紀大了,她不再外出雲遊,才終於聲名鵲起。

都說她修道多年,道法高深,道心通透,善解人心之症。

雖然,在更多人看來,她之所以能成名,最主要的還是她那位公主殿下至交好友的身份。

因為這個身份,她才名聲大噪,成為權貴人家做法事等最愛請的座上賓。

即便那位後來離京去了瓊州,這位希微道長也沒有因此落魄,因為那位至高天子思念公主,便加倍地對那位公主留下的親朋好,於是,因為與那位公主的情分,希微道長深受皇帝青睞,宮中一旦有道門沾邊的事宜,這位希微道長便必會被邀請。

上行下效,皇帝都如此,下麵那些達官顯貴,更是爭相以請到這位希微道長為榮。

隻不過這人頗有些世外高人的風範,除了皇宮外,旁的任是如何顯貴,說不去便不去,甚至連皇宮的邀請,不方便時也會直言拒絕。

所以問心也隻聽過其名,而從未見過其人。

而如今,有這個機會,她便想見見那位傳說中的人。

是傳說中那位的好友啊……

那麼,應該也認得他吧。

他和她,那兩個,已成她心魔的人。

懷著這個心思,在法事一做完,其他庵裡前來的女尼紛紛尋找著自己的目標,好謀得更多好處時,問心找到了那位希微道長。

希微道長自然不必討好那些權貴夫人來獲得那點賞錢,因此,法事一了,便懶懶地找個地兒歇著。

問心一步步走近。

還在心中想著如何搭訕說辭時,那人忽然睜眼。

“你是誰?”那位年逾五十,發絲花白,大名鼎鼎,此時卻身姿隨意地倚在涼亭柱間,除了身上道袍和手中麈尾,便再沒一點出家人仙風道骨模樣,而若非那遍布全臉的猙獰傷疤,長相氣質也仿佛隻是再尋常不過凡間一婦人的女子,懶聲問道。

“貧尼……水月庵問心。”她低下頭,彎下腰,說出法號。

“哦。”

那婦人,不,希微道長瞥她一眼,未再追問,隻道:“找我何事?”

問心低頭。

“貧尼想請教道長,如何修道?”

希微道長嗤笑一聲:“怎麼,莫不成你想改投我道門?”

問心又低頭,“道長說笑了,貧尼隻是想,佛道本相通,道長道法高深,見解自然比貧尼高,而貧尼苦修多年未有寸進,不得不四處求教,是以,還望道長不吝賜教。”

希微搖起了手中麈尾。

“那我問你,你緣何入佛門?”

問心一頓。

“不好說?那我替你說。”希微麈尾一揚。

“因為你問心有愧,因為你走投無路,因為你覺得這世間已經滿是風刀霜劍汙糟爛透而你隻想逃,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逃到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之處,所以你剪了頭發,做了尼姑,所以你整日念經苦修,渴望求得一隅安寧淨地,渴望從佛法中求得甘霖以澆熄你胸口的灼灼心火——我說的可對?”

問心低下的頭猛地抬起。

隨即又微微低下。

“道長知道我是誰。”

不是知道水月庵的尼姑問心是誰,而是——

“對,我知道。”希微微微一笑,麈尾執頷,“前弘文館劉大學士之女,劉遂初,劉小姐,我聽樂安說過你——在你做出陷害睢鷺那等破事兒之後。”

一直被烈烈火焰灼燒的胸口陡然愈發窒息和灼熱起來,問心,不,劉遂初咬著牙,隻覺仿佛被扒光了衣裳,渾身再無一點衣衫遮擋,而身周都是火焰,是油鍋,烈烈的火和油將她烹燒著,叫她口舌發緊,呼吸停止,再說不出一個字一句話來。

果然,她知道,那麼他自然也知道,她和他都知道她乾的事兒,知道她有多麼可笑而卑劣。

可他們偏偏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可笑卑劣。

他們隻會將她當做笑話一般,講給友人聽,以致數年後,這友人還能記得她,一見她,便發出嗤笑,將她如小醜一般逗弄。

她自始至終都是個笑話。

她根本就不該來,不該來自取其辱,不該來奢望什麼,她就該在那汙糟泥濘的庵堂裡呆一輩子,念一輩子的經,受一輩子的譏諷,痛苦一輩子,以懲罰她的愚蠢她的卑劣她的自作多情……

“……想什麼呢?喂喂,你自個兒問的我可沒欺負你,待會兒見了那幫禿瓢可彆瞎告狀哈!”

空無一物的頭頂被什麼東西重重敲打了下,劉遂初艱難抬頭,便見那婦人拿著手中麈尾敲自己的頭。

是借機替好友出一口氣嗎?好,那便打吧,最好打死了,死了乾淨,死了她便解脫了。

於是她閉上眼,一副閉目受死的模樣,眼梢嘴角卻露出恬淡期待的笑。

“哎呦我去,這又是在想什麼呢?”

希微受不了地叫道,看著這模樣表情複雜到叫她頭皮發麻的小尼姑,心裡又咒了咒那扔下她遠走瓊州的沒良心女人,瞧瞧你瞧瞧你,都造的什麼孽呀?給人家留下多大心理陰影呀?

“睜眼!我說你,睜開眼!”

刺耳又聒噪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而那重重的擊打卻沒有再落下,等了許久,都沒有落下。

劉遂初緩緩睜眼。

希微將麈尾當扇子狠狠搖了下,決定不逗這小尼姑玩兒了,嗐,到底年輕人,還是鑽了牛角尖的年輕人,玩不起呀玩不起。

“彆拿那眼神看我哈,我跟你無親無故無冤無仇的,我不恨你,自然也不會打死你,嗯?我為什麼知道?你那眼神就差把‘打死我吧’寫在腦門上了好吧,本道長好歹一個出家人,你們佛門不殺生,難不成我們道門就喊打喊殺的嗎?”

劉遂初一言不發低頭聽著,直到那希微道長說完了,才躬身施禮:“如此,便不打擾道長了,貧尼告辭。”

然而,卻是話聲剛落,便聽得背後一聲喊:

“等等!”

劉遂初頓住腳:“道長還有何吩咐?”

“我也不清楚你們之間到底有些個什麼破事兒。”

希微看著那佝僂瘦弱,仿佛被什麼重重壓垮了身軀的小尼姑,想起許久以前,那個女人對她提起這個人時,那輕描淡寫的神情,和最後的那一聲歎息,眼神便也微微帶了些笑意。

雖然似乎是有過節的人,但她相信,如果樂安在此,一定是和她一樣的選擇,因為那個人哪,最不喜歡看彆人沉淪苦海中,因為那個人哪,雖然嘴硬,卻有著比佛祖更慈悲的心腸,因為那個人哪,她自己沒有兒女,卻是將這天下人,都當做她的兒女……

“不過,既然你問了本道長如何修道,那本道長自然要答。”

好不容易有人真心問她這麼正經的問題,多難得,正是弘揚她自悟道法的時候啊!

希微站直身姿起身,衣冠一整,麈尾一揚,原本懶散庸俗的習氣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正是傳聞中道法高深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

連帶著,本來閉眼悲愴的劉遂初,都站直了身體,怔怔看她。

希微滿意一笑:“不知道你們佛門怎麼說的,但我們道家,講究一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是什麼?自然便是天地人,是日月星,是山川湖海,是花鳥魚蟲,是喜怒哀樂,是生老病死,是春生夏長,是秋收冬藏,是群燕辭歸鵠南翔,是草木搖落露為霜,是我今日來這長寧侯府本想著嘗嘗這府上據說有名的芙蓉醉雞結果卻因為你們這群禿瓢拖累而吃了一肚子青菜豆腐,是我好不容易把那群人擺脫了想擱這兒清淨會兒結果卻又不知哪兒來個哀哀怨怨小媳婦似的小尼姑……”

“噸噸噸”如水銀瀉地,又“咣咣咣”如大錘砸地說了一連串看似有意義卻實則毫無意義甚至氣人的廢話後。

眼看那小尼姑臉色已經又由怔愣變成愕然再由愕然變成屈辱,希微終於話聲一頓,輕歎一聲:

“自然,便是這世間。”

“所以修道,便是走在這世間,看這世間,想這世間。等走遍了,看完了,想明白了,這道,便也悟透了。”

劉遂初又怔怔看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出不出家又有何區彆?”

不論出不出家,不都能在這世間走、想、看?既然如此,出家的意義又何在?

希微麈尾一揮,下巴一揚:“沒有區彆!”

這還是她最近幾年才悟到的“道”呢。

無論佛門道門,所修之佛之道到底是什麼?是埋頭苦讀經書道藏,還是四處尋訪靈地洞天,抑或與高人大師侃侃而談?

是,卻也都不是。

閉門造車不可取,佛經道典裡沒有佛道,那隻是佛道啟發有大智慧之人留於世間的吉光片羽,能給人以啟發,卻無法真正叫人悟道,真正的佛道在世間,在每一個人自己要走的路中。

所以若心有不甘、憤懣、愧疚、遺憾……念經誦道或許能稍稍排遣,但真正的內心自在,卻不能求諸那些死物。

惡貫滿盈之人,放下屠刀念念經便立地成佛了?

愧疚遺憾之事,神佛前跪一跪拜一拜便念頭通達了?

哪有這種好事。

不過是愚蠢、懦弱、偽善之人為逃避無知、畏懼、良心而做出的自欺欺人之舉。

凡事不求諸己身,反求諸神佛,便是最懦弱無能之舉。

就如她少年時,為了躲避不想麵對的命運於是遁入道門,一味逃避,還自以為果決勇敢,然而,哪裡不都是在這世間打滾?

出家也好塵世也罷,人生在世,隻要這軀殼還在,就俱是一樣的凡夫俗子,就俱得一樣受這凡塵磨煉煎熬,自以為出家了便跳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當然是再自欺欺人不過的想法。

甚至,最近幾年她才想,其實她遠不如那些她曾看不起的一直在俗世中打滾的人勇敢,就譬如那個愛恨情仇裡折騰了大半輩子,老了老了,一把年紀還跑那麼遠千裡追夫開啟新生活的老友。

唉,某種程度而言,她甚至不如眼前這個小尼姑,起碼人家打眼一看就知道有段刻骨銘心的故事,而她,就隻有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走過的山川風月。

不過,這也是自然吧。

她有她的刻骨愛戀,她亦有她的風月無邊。

希微微微一笑,最後朝那小尼姑道:“你還這麼年輕,太鑽牛角尖可不好,如果可以,就出去走走吧,死讀經書可讀不出什麼來。”

哪怕是像她當年那樣遊山玩水也好嘛,小小年紀整天悶在庵堂,沒毛病也給悶出毛病了,還想什麼念頭通達,純屬想多了。

希微搖頭歎著,自覺今日又完成一樁善舉,念頭也更通達了一些,嗯,待會兒私下找那長寧侯府夫人,讓她叫府上大廚獻上那芙蓉醉雞,念頭定能更通達。

惦記著那醉雞的味道,希微頓時一刻也坐不住,也不再看那小尼姑,迤迤然起身撣塵,便要去尋那長寧侯夫人。

卻在與那小尼姑錯身而過時,忽而又聽那小尼姑啞著聲喚她。

她停下腳步,“嗯?”

劉遂初握緊雙拳,唇也抿地死緊,卻終究,還是將心裡的話說出:“您……為何指點我?”

不是公主的好友嗎?不是知曉她做過的卑劣的事嗎?既然如此,難道不該繼續嘲弄唾罵甚至毆打她嗎?為何……還對她說那樣的話,那樣,明明就是開解指點她的話。

希微看著那小尼姑,哦不,人家有名有姓,叫劉遂初來著。

真是個好名字呀。

好到那個女人輕描淡寫地提起自個兒駙馬差點被人陷害失身後,關注點居然是奇怪的——

“或許是因為,你有個好名字?”希微輕笑道。

“昔遂初之顯祿兮,遭閭闔之開通——遂初,謂去官隱居,本意是遂其初願吧?嗯,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有個人說的,如果引錯了出處也不是我的錯哈,總之她說,你的名字很好,若世間人人能如你的名字一般,遂其初願,那該多好啊。”

人之初,性本善,或許不能涵括全部人,或許也不排除世上真有天生奸惡之人,但那個人總是樂觀地相信,這世上生來性善或混沌的人居多,隻是後來啊,那些本來善良或混沌的人們被這黑白灰夾雜的世間擠壓著、揉搓著、浸染著,於是漸漸失去了原來的顏色,變成最初的自己完全不認得的模樣,變成自己討厭的模樣,所以才不安,躁動,悔恨,遺憾……這樣的人,哪怕渾身染黑,也不至於完全無藥可救,因為,他們一直在試圖想找回自己最初的模樣啊。

劉遂初愣愣了片刻。

她想說那個人還真的引錯了出處,她的名字來自楚辭《天問》篇,而不是劉歆《遂初賦》,不是什麼去官隱居也不是什麼遂其初願,隻是根本沒有什麼意義的兩個字,隻是她父親看到兩個字便隨意組詞組成了她的名,隻不過被幼時的她自作多情地當做什麼父親疼愛她、她與其他姐妹不同的證據,又正如後日的她自作多情對一個陌生少年擅自心動愛慕渾然不管他並不需對她的心動愛慕負責。

可是……

“那個人,是公主嗎?”她最後輕聲問那位公主的摯友。

希微笑笑沒回答。

那便是了。

遂初,遂初,遂其初願。

在那位眼中,她的名字,原來還可以有這樣的意思嗎?

在她做了那樣的事後,在她連自己都無法麵對自己之時。

她還能……遂其初願嗎?

而她的初願,又是什麼?

劉遂初茫茫然抬頭。

然後那重重的擊打,又落在了她——肩頭。

“如果心存迷茫,就出去走走。”

那沒一點仙風道骨的希微道長拿麈尾敲著她的肩膀,敲一下說一句道:

“走多了,看多了,或許就想通了。”

“走去哪裡?”劉遂初下意識道。

希微麈尾一揚,揚向一個方向,口中卻說著:“隨便你去哪裡,天下之大,哪裡不可以去?不過你可得小心些,你又不像我毀了臉貌若無鹽,強盜土匪都不打我主意,要出去走,就得挑安全的路、跟可信的人走,嗯,比如朝廷派遣哪、邊疆移民哪之類的。”

劉遂初定定看著希微。

希微卻也隻看著她,最後笑了一下,隨即便轉身飄然去了。

她的那位老友和她那位小駙馬,去了那據說鳥不拉屎的地方後,竟然愣是叫一片偏遠蠻荒之地成了富饒邊陲重地,因人口不足,前些日子還上請朝廷,說瓊州無數良田無人墾,懇請大梁域內凡有無田地者,均可移民瓊州,於是那個一心想補償姑姑的帝王,便不僅發了詔書昭告天下,更廣招臣工,準備再往瓊州為那對夫妻送一次人,那可是有朝廷文書有官府護送的行程,安全什麼的都無需顧慮,弄地她都十分心動,想再勞動勞動身子骨蹭趟行程,權當探望老友了。

不過——

她回頭看看那人。

人的路終歸要自己走,她已經指地這麼明白,如果那人心障所在是她的老友和她那駙馬,那麼,要解開,便終歸要去那裡,要去見那兩個人。

可她若自己想不開,那誰也沒有辦法。

全看她自己了。

希微笑著,隨即便皺皺眉將這些事拋到了一邊。

她操心這些事兒乾嘛?她的芙蓉醉雞可還沒吃到呢!

老友說得對,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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