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苞為人機敏,立刻明白桓行簡話外之意,斟酌措辭:“他在府裡,不過,可能很快要走了,薑修膝下那位女郎年滿十四,要回洛陽定親。聽說,托付的媒人不是彆人,正是夫人家裡的中護軍。”
裡裡外外,該打聽的早打聽清楚,石苞語氣不疾不徐,一邊留心桓行簡的反應--他並沒什麼多餘反應。
原來托付的是夏侯太初……可底下依舊叫囂著,難能冷卻,他一個人往林子裡走,靴子踩的長草窸窸窣窣地響。石苞先是不解,想跟著,桓行簡眯了眯眼,似笑非笑,乜斜了他一眼:
“你要看嗎?”
女人能分的早都分光了,不知經了幾輪,桓行簡自然不會用彆人用過的東西,他這莫測神情一露,石苞明白過來,咳咳兩聲,退開了。
回到城中,桓行簡才知道這日嘉柔一行人起了個絕早,車馬備齊,已經離開了襄平城。
他微微詫異,獨自一人往嘉柔住過的華屋裡來,陳設依舊,幾上瓷白的細頸瓶裡插著盛開未敗的軟香紅,白的瓷,紅的花,一屋子馥鬱的香。而梳妝台前,有半盒未用完的花鈿,桓行簡隨意拈起一枚,銅鏡在前,無須心力,輕而易舉就能勾勒出那個嬌弱的少女是如何嗬開粘膠,對鏡點綴,如此的美麗和青春。
她也真的是太放肆了,很欠收拾。桓行簡一笑,把梳妝的玉盒輕輕蓋上了。
遼東既平,水路走得極為順暢,再換車馬,沿途隨著時令推移風景有殊,嘉柔興致始終不高。等入了洛陽地界,城門高聳,簷牙如飛勾勒得一派大氣簡練。
洛陽城依漢舊製而建,東三門,南四門,西四門,北二門。帝都東有製邑之險,西有崤峘為屏,前臨少室,卻負太行,號稱四險之地,六達之莊。進了城,南北兩岸設有華表,高三十丈,上頭雕刻的鳳凰雙翅振開,呈衝天之勢,如此氣派,當真是帝都,崔娘一行人是第一次來洛陽,免不了嘖嘖稱奇:
“真不是涼州能比呀,當初到長安,說長安比咱們涼州氣派,到了洛陽才知道什麼叫天子腳下!”
嘉柔這才稍稍被外頭的車水馬龍吸引回些注意力,掀了簾子,等車馬過開陽門禦路朝東走,經國子學堂,見那二十五石碑依舊如昔,表裡刻字,寫的是《春秋》《尚書》兩部,用篆、科鬥、隸三種字體,此漢右中郎將蔡邕所書,時人稱之為“熹平石經”,曆經戰火,殘存於此極是寶貴。
關於洛陽的記憶,一下活泛過來,四年前的一個仲春午後夏侯家的兄長曾帶她來開陽門看這浩大雄偉的石碑。洛陽沒變呀,嘉柔終於綻放一縷淺淺的笑意。
眼下時令,桂子飄香,逢了一場淅淅瀝瀝初秋的小雨,道旁翠色如洗,銅駝街上酒肆、食店等羅列兩邊,行人密密。京都的貴公子們輕衣緩帶,坐著一步三晃的牛車,車廂極大,羽毛成陰,從容出行。
等過延年裡,聽前方遠遠傳來馬蹄聲,橐橐的腳步聲,叱吒聲,再定睛,見烏泱泱一乾人簇擁著幾匹高頭大馬也不知上頭坐了什麼人物,順著官道,一路張揚地出城去了。
她們的車馬被驚,明月奴嫻熟老練地扯著韁繩靈巧避開,卻還是無意撞翻了一家賣香糖果子的攤鋪,又與另一輛牛車撞上。
幾人在裡頭碰了腦袋,崔娘慌得查看她。隨後,趕緊下了車,先同攤鋪的主人周璿。
車裡無聊,嘉柔把裙子一擺,探出頭,提裙小心下來,到旁邊看人在那熱氣騰騰吃湯餅。和她們一樣,那輛牛車也是為避貴人出行,才有意外。
早立了兩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金蟬曜首,寶玉鳴腰,不巧和嘉柔打上照麵。
一個鳳眸微張,坦坦蕩蕩地投來一道輕薄流散目光。另一個,則麵色蒼白,倨傲自持,同嘉柔一碰目光,說不出對她是喜是厭,下頜高揚。
“輔嗣,說傾城佳人佳人就在眼前,當與禮讚。”衛會盯著嘉柔,看少女眉目如畫,一張臉,玉碾就,雪堆成,他這道甚毒的目光,便飄飄然再繞回這個叫做蕭弼的同伴身上,調笑說,“我看她正符合你說娶妻當需絕色的要求。”
蕭弼早慧,垂髫之年能通老莊,手頭正在注《道德經》,得談玄宗主吏部尚書青眼,他自己卻是天下沒幾個能入眼的人物,說起話來便毫不客氣,狠狠皺著眉:
“我是要絕色不假,”說著,餘光瞥嘉柔乘坐的馬車,“可也要看門第。”
少年人的驕傲一覽無餘,嘉柔平白無故被他兩人評頭論足,再好的涵養也要惱了,秀眉一蹙,幽幽望了眼蕭弼,攔住身旁想上前理論的婢女,轉身要走。
少年被她這麼看一眼,蒼白的臉竟沁出一點紅來,薄唇緊抿,衝著嘉柔的背影脫口而出:“哎,你……我蘭陵蕭氏自然要娶門當戶對的女郎。”
可是關我何事呀?嘉柔又覺好笑,可她臉皮太薄知道自己是受了輕視雖不知道他們兩個怎麼就瞧出自己門第不高的。
“哎,你到底是誰家的女郎,回頭蘭陵蕭弼定是要往你家裡去提親的。”衛會壞笑,眼睛裡細細碎碎晃著些捉弄,跟著起哄。
“我不叫哎,我有名有字。”嘉柔當真惱了,冷下臉,聲音卻很輕,蕭弼撐不住臉上微紅,換成輕蔑神態,“那你說說看,你名為何,字又為何?”
旁邊紈素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見這一幕,仔細看蕭弼打扮倒不氣他什麼了,暗道嘉柔的終身大事輪不到她一個下人插嘴,折身去找崔娘。
這人真是無禮至極,嘉柔想呸他一口,到底不雅,自己也做不出,真的扭頭走了。裙角輕移,香風細細,留給蕭弼的是她手腕上的那隻跳脫,在日頭下,一閃而過的華彩。
“哎,我跟你說,蘭陵蕭弼是洛陽城裡最善談玄的人,誰也辯不倒他,回頭他注好了《老子》第一便送與你!”人都走了,衛會還在賣力替蕭弼自薦,完了,笑的輕浮散漫對上同伴的臉,“你矜持什麼,明明就是看上了這小女郎,我看她裝扮,定是未嫁,你又未娶怎麼求不得?”
話戳透了說,蕭弼目中頓起一層惱怒,麵色又白又冷:“誰告訴你我看上她了?我又幾時說注好《老子》送她?”
縱然兩少年相交甚篤,他脾性卻說翻臉就翻臉,衛會習慣,繼續笑,“這事不難,我讓人跟上便是,回頭告訴你。”
說罷,真的喊了一小廝,去跟嘉柔的車駕。
“我心不在娶妻,隻在黃門。”蕭弼尖利又脆弱的模樣,眉眼間,滿是不平之氣,深悟老莊的少年人,言辭精辟,在這個年紀卻是做不到老莊的超然物外。
衛會當然明白,蕭弼曾帶自己文章去拜會吏部尚書,兩人氣息相投,尚書高看他一等許了黃門侍郎,可大將軍不允,幾次落空,尚書即便與大將軍交好也是無奈,隻能先攬他入了台,耐心勸慰:卿如此青春,再期黃門不晚。
“黃門不遠,絕色卻難得。”衛會想把這筆帶過去,怕他沉心,蕭弼望著車馬遠去,奮袖一振,不過慘白著臉也岔開話,“遼東的露布你看了嗎?虞鬆的如椽大筆,亦不過如此。”
藐藐之意,傾瀉不留,衛會嗤地笑了眼角眉梢那股慣有的毒辣和鋒芒也是從不肯收斂,貴胄子弟,賣弄不完的聰慧傲慢:
“大都督這回打了個漂亮仗,不過,我替他占了一卦,正是上九,肥遁,無不利。”
“怎麼?”蕭弼一哂,“上九最在外極,無應於內,心無疑顧,為遁之最優,士季連大都督下一步的路都給打算好了?”
衛會眼中極是精明,目光一調,看向城門方向,仿佛眼眸裡還殘存著方才諸騎浩浩蕩蕩往城外遊玩的絕影:
“你也看到了,大將軍每每兄弟出遊盛況難擋,如此權勢,猶熊熊烈火。大都督何等酷忍,越是打了勝仗回來越是要避人鋒芒,他出征前,我聽說就上了告病的表。輔嗣等著看吧,我這一卦到底是準與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