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麵凝滯,衛會跟桓行懋兩人打起眉眼官司,看蕭弼這個死樣子,再有頭緒的事情也能攪和黃了,於是,嬉笑自若:“子上,你好久不去我家裡,先前還說羨慕我家有萬卷藏書,也不見你來啊!”
桓行懋看他眼角飛揚,哪裡有半點參加葬禮的情態,人家死人,他笑這麼快活。也是,十六七的少年公子,哪裡知道人世之苦?桓行懋索性起身,示意他們借一步說話。
“坐我身邊吧。”桓行簡突然開口,看向蕭弼。蕭弼勉強坐了,桓行簡看他少年人單薄,因麵色如紙,更顯羸弱,如不是那股傲氣支撐整個人可謂生機蕭條。
雙箸一擺,酒菜上齊,蕭弼不慣和生人同席相近,舌下輾轉了幾句話,卻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來,隻能乾坐。
這時,席間騷動,聽誰揚聲說句“夏侯太初來了”,紛紛起身相迎,桓行簡看在眼裡眸光微妙,不過,也跟著慢慢站起,見夏侯至被無數人揖禮幾乎是簇擁著進來的。那邊,吏部尚書楊宴姣好如女子的臉上是個頷首微笑的模樣,親自迎他:
“太初,與我同坐。”
夏侯至還了禮,低聲道:“稍等,我有事跟子元說。”楊宴笑而不語,又坐下了。
他人往這來,迎接他的是桓行懋,一臉親近:“太初,怎麼來這麼晚?”
“內人身上不好,我耽誤了些。”夏侯至見衛會、蕭弼兩個也在心中有淡淡嫌惡,尤不喜衛會輕浮,撇過這兩人,直接坐到桓行簡右側,一整衣袖,道:
“子元,有些事我直說好了,司空葬禮一過,我便要啟程去長安。這一去,不知幾時再回洛陽,清商和阿媛勞煩你愛護。”
兩人少年摯交,浮華案後,各自沉寂,直到小皇帝踐位夏侯至先被起複,宦海通達,說平步青雲也不為過,最被大將軍器重。又兼名士領袖,是正始年間最有聲望的高門子弟。
桓行簡波瀾不驚地回應他:“愛護這種話,該我說的,大將軍不止舉薦你去西北,讓子上也去,他年輕毛躁,在洛陽城裡過慣了白馬金羈的日子,他當你的副手,你要多提點提點才是。”
兩人相視一笑,各含意味,桓行簡那兩道英挺的眉看著舒展,嘴角的一抹笑意卻菲薄。菜肴清淡,佳釀濃鬱,兩人小酌一盞,說起閒話:
“你新寫的《肉刑論》,再論本無,非常精彩。”
這話說的索然無味,桓行簡手底把箸一擱,遮袖輕啜春醪。夏侯至也隻是莞爾而已:“子元如今對這些興致寥寥,不必強求。”
“那倒也不是,你先前給父親的時議書裡說要改製的事,每一條,我都曾細讀過,追蹤上古,返璞歸真,我亦深以為然。”
夏侯至默不作聲片刻,最後說:“當時,太傅也說此舉大善,可還是駁了我。”
彼時,夏侯至十分看重桓睦的態度,以桓睦在本朝的資曆聲望若能支持,改製可期。但最終,改製的事情桓睦沒有點頭,他回了封信,說大都督謙辭改製大事留後來賢人去做是“伊、周不正殷、姬之典”,就差直接說桓睦這簡直乃屍位素餐,很不客氣。
這麼一樁舊事被提溜出來,有股黴味兒,桓行簡微笑看著他,氣定神閒:“太初何必耿耿於心,如今,大將軍全你理想,推行改製,心願既遂當初太傅的回應已經不再重要。”
話雖如此,改製事宜交給的是吏部尚書楊宴,楊宴同為玄學領袖,作風驕奢,與大將軍氣味十分相投。這分明又與夏侯至最初設想,有了難能點破的距離,他想到這,沉默下去不再說話。
半晌,夏侯至沉吟著說起另件事:“我帶閏情過去,洛陽府邸就隻剩了家奴,本來再無他事。想必,清商跟你說了柔兒洛陽此行目的,她父親將她托付給我,我卻要往西北去,這件事,日後勞清商費心,也需你參謀一二。”
“你心中可有些人選?我跟清商也好參量著來。”桓行簡目光一轉,轉到了對麵被桓行懋扯走換了位置的蕭弼身上,果然,少年郎的目光正在他倆人身上交替輾轉,把個嘴抿成鐵緊一條線,那顆高傲的腦袋,微微揚著。
“對麵坐著的是蘭陵蕭弼,他往我家裡扔了一本書,是要送給柔兒,不知算哪一層的意思。依你看,他怎麼樣?”桓行簡不動聲色轉著酒杯,隨意瞥過去一眼,微微笑了。
“他往我府邸裡,也扔了一本,不過字跡是衛會的。這個人,確是天資聰穎,但為人不知深淺不懂物情,再有他體弱多病,我不願柔兒嫁他。”夏侯至一針見血,言辭間,語氣溫和可否定地也利索。
“衛士季呢?”桓行簡問。
“他?”夏侯至麵色微沉,“更不行了,此人賣乖投機,德薄之徒。”
“少年人麼,太初不要太苛刻了。”桓行簡看著衛會那湛湛的雙目,精光流轉,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刀,就看誰來用了。
話說著,衛會撣撣衣袖起身朝他倆人過來,對著神交已久的夏侯至彎腰正經施了個長揖:“在下潁川衛會,有幸見征西將軍。”
夏侯至自顧飲酒,並不搭理,神情澹澹。衛會吃了個閉門羹,臉上微熱,隨即鎮定下來,一笑帶過,又走了回去把蕭弼推到他眼前來,掐著蕭弼手腕,低聲說:
“你快點提,否則,他人往長安去到時變數可就大了。”
蕭弼又驀地紅了臉,最不擅求人,看夏侯至那神色對自己也是淡的不能再淡,沒有絲毫要結交的意思,簡直不能忍受。可生生還是忍住了,氣若遊絲一般,吐出兩句來:
“在下蘭陵蕭弼,欲向征西將軍求薑家女。”
空氣再次凝滯,身後那些交談的喧嘩聲,外頭的隆隆哀樂聲,乃至靈堂裡時不時的哭嚎聲,齊齊隱去了,隻剩眼前人兩片唇,仿佛一旦啟口說出的言辭才能叫人如奉綸音。蕭弼緊張地看著他。
“失陪。”夏侯至斂袖起身,不顧少年這雙熱切的眼倏地從熾轉黯,手足無措立在那兒,憋漲得臉成紅紫一片,猶晚霞墜天。蕭弼眼睜睜看著夏侯至走向吏部尚書楊宴的身旁,撩袍坐下,楊宴向來喜愛他,倒同他遙遙一抬酒盞含笑示意。
“彆灰心,我看,如今隻能從吏部尚書那入手了。”衛會不忍心見蕭弼如此失望,心頭也是一灰,當即振作,攬著他肩膀要回坐,不忘跟桓行簡打了招呼。
日落時分,一行人從北邙山上下來,雲霧沾衣欲濕,背後白幡飛揚、紙錢飄灑,皆都永遠地留在了蕭蕭曠野。新墳拱土而起,一句句“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的挽歌,依舊飄蕩在亡魂之上,蒼涼如秋。
山道兩旁,野菊開遍,桓行簡的衣裳被腳邊荊棘勾連,他彎腰解開時,順手采一把野菊,再投望下去:隻見伊河洛水如玉帶般蜿蜒從龍門山環繞而去,隱約的,洛陽城裡宮闕微顯,氣象萬千,難能描摹。
回到家中,先見父母。隨後,負起手把花枝輕輕一撚,踱步到了書房,不急著換衣裳鞋襪,而是把目光朝案頭的書上一定,不知想了些什麼,忽然微微一笑,吩咐婢女:
“把薑姑娘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