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閏情一雙霧蒙蒙的眼望了她片刻,見嘉柔實在懵懂,低聲說了:“柔兒,我自知大限不遠,隻放心不下太初。”話說著,滾燙的淚倏地砸上嘉柔的手背,她一驚,失神喊了句“姊姊”。
“我嚇到你了嗎?”李閏情握住嘉柔的手,溫文一笑,含著淚的眼睛哀而不傷,“我從沒跟你說過我的事,你姑妄聽聽罷。我父親不過縣衙裡一個記事文書,俸祿微薄,我母親為補貼家用沒日沒夜地趕繡工,我這才能得以比彆人多認得兩個字,這是雙親給我的周全。後來,何其有幸,又能嫁與這洛陽城裡最好的郎君,他的同輩好友,哪一個娶的都是門當戶對的女郎。唯有太初,並不在意我出身門第。隻可惜,生死有命,我竟不能與他白首,當年誓約,如今再想隻是癡中夢語由不得人做主。”
淚珠子越滾越多,濺到嘉柔袖間,猶似春夢,頃刻間浸透地看不出痕跡。她靜靜聽著,一雙眼睛在李閏情的臉上仿佛黏住了,姊姊嗓音綿遠,娓娓道來那些嘉柔從不曾知曉的舊事,溫柔極了,也傷懷極了。
聽著聽著,嘉柔捏緊了帕子,恍恍惚惚間猛地從李閏情的眼睛裡看到多情甜蜜的一瞬,她怔住了,鴻蒙乍破,生平十幾載忽就明白了什麼雙眉微蹙竟紅著臉不禁垂下了眼簾。
我也會遇到一個這樣喜愛我的郎君麼?他在哪兒呢?嘉柔慌亂間,無緒地把身旁小幾上白瓷盤子裝的那一個黃澄澄柑橘置於鼻底輕嗅,也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若我不在了,你願意嫁給太初嗎?柔兒?”李閏情拔地而起的一句突兀地把嘉柔思緒打斷,她帕子一鬆,軟塌塌地從膝頭滑下去了。
那張晶瑩如玉的小臉上,隻剩難堪與錯愕。
“不,”嘉柔下意識搖首拒絕,“他是兄長,我怎麼能嫁給兄長,我,我真的不能……”心裡已然又急又懵到話不成句,這太可怖,竟也成了嘉柔惶恐躲避不疊的源頭。
刹那間,失望爬上了李閏情的眼睛。
忽的,窗子底下連冒出兩聲咳嗽,唬人一跳,嘉柔立刻聽出是崔娘的聲音,正納悶沒了後續,聽得腳步聲卻從窗子底下走開了。片刻,又從明間近了,見崔娘風風火火直接進了稍間,一臉的隱忍,無意瞥了眼榻上坐著的李閏情,索性挺直腰板,垂目婉言:
“夏侯夫人,奴從窗子底下過無意聽到這些話,柔兒不能跟將軍回長安,她是來這說親的,涼州城裡都知道這麼無緣無故又折了回去,不知緣由的,說不定要講出些不中聽的閒話,柔兒姑娘家,斷不能平白受這個委屈。夫人與將軍,是賢伉儷情深,羨煞旁人,想必也定能替嘉柔物色個門第匹配一表人才的年輕郎君,到時,刺史同夫人自會去長安拜謝。”
方才,隻看夏侯妙帶著婢子走了,崔娘覺得不對,湊到窗子底下聽這麼半晌,她五十的人,夏侯夫人的那番話剛出口打的什麼主意一下就體會出來了。這不是害柔兒麼?崔娘腹誹道,征西將軍自然是好的,但萬一你身子好了到時柔兒怎麼耽擱的起?又算什麼?倘是想給將軍做妾,那委屈更萬萬不能受了。
果然,後頭提得清清楚楚,崔娘再忍不住,半藏半露地等於替嘉柔回絕了這鬨著玩兒似的提議。
既然如此,李閏情慘白的臉上再沒了半分神采,出神片刻,輕聲道:“是,我方才糊塗了,洛陽城裡年少的郎君並不少,將軍他,”抬眸看了看嘉柔,歉疚一笑,“嚇著你了,柔兒,姊姊不是有心的。你兄長他即便人離了京都,也會牽掛你這事的。”
嘉柔看她眼睛裡如霧的哀愁,一時隻想哭,訥訥的,沒有吭聲。下人過來傳飯,李閏情一陣咳得劇烈無比便在她這裡先歇下。
這下,剩嘉柔格外犯難,淒淒惶惶地跟著婢子穿過遊廊,又過水榭,腳底下根本不知道是往哪裡走,心事重重地進了一處,隔著菱形窗格往裡看去:燈火大熾,飯幾上早布好了佳肴珍釀,人影幢幢,眸子從青色衣衫上的驚喜,陡然變作咯噔一下:
桓行簡也在此。
嘉柔笑容褪去,腳下生根,磨磨蹭蹭地進來了,見到夏侯至眼眶子驀地一酸,什麼都沒說。
幾人落了座,嘉柔隻覺得桓行簡那道目光在自己臉上羽毛般輕飄一過,似乎又挪開了。
“我,我不怎麼餓,剛吃了點心,我想回去陪李姊姊,”嘉柔坐臥不安,看向夏侯至,“兄長,等你用完飯我再來跟你敘話。”
“怎麼了,又沒有外人,”夏侯至舉箸笑了笑,同夏侯妙一碰目光,“柔兒大了反倒怕生起來,你小時候,在園子裡打秋千蕩得老高,恨不能飛出牆垣去,從來都不怕。”
哎,怎麼提小時候這些讓人發窘的事,那一回,她因下了秋千跑太快新做的裙子被薔薇叢刮爛了半幅,哭一大場。嘉柔猛地記起舊事,心裡著實緊張,暗道可彆往下再說了呀。
桓行簡聽得噙笑不語,眼睛望著她,等她無意同自己對上,眸光往下,筷子輕輕敲了下青釉盤子。那神情,似謔非謔,分明示意嘉柔要記得自己那番有骨氣的措辭。
嘉柔心裡直跳,再想他威脅自己的那幾句話羞憤欲死,腦子裡,驀地又浮現李閏情在榻上的那一席話,惶恐難安。再去看夏侯至,突然就懂了自己若是嫁給兄長便要做那讓人極不堪的事情,於是,這頓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渾渾噩噩地茫然舉箸,淚珠兒一落,全灑眼皮子底下的酒樽裡了。
幾上,魚肉潔白如玉,旁邊置放著薑、橘皮、白梅等調出的金黃齏料。這麼挑箸一蘸,入口極其鮮美。幾人用飯皆文雅有序,姿態好看,再好吃的飯食也不會有大快朵頤觀感。
“柔兒?”夏侯妙察覺她異樣,又見她遲遲不動筷,“沒有合口味的?”
“不是,”嘉柔的人如同在火裡油裡煎熬著,天人交戰,等迎上夏侯至投來的關切目光,再忍不住,拿帕子捂住了嘴,隻露出兩隻清波蕩漾的眼。
一時間,兩兄妹麵麵相覷,夏侯至微作思忖,對桓行簡道:“我帶她出去說話,去去就來,你們先用。”
廊下有風,昏黃的燈籠映照下,檻欄外那一片的花卉植被儘成鏽紅腐碧,烏糟糟的,嘉柔看著心下更是一灰。
“柔兒,有什麼話大可像從前那樣跟我說。”夏侯至本想伸手輕撫下她小巧的腦袋瓜子,念她來年春日及笄,自己到底該避嫌,於是,手在袖中未動。
嘉柔淚眼朦朧,帕子絞得死死的,泥塑似地立了半日,夏侯至極有耐心,也不催促。隻讓人去取披風,怕她受冷,嘉柔看在眼裡再想著李閏情的“不能白首”之語,突然心如刀割,想的是如果姊姊真不在了,梧桐半死,鴛鴦失伴,兄長一個人在長安誰又為他取衣避寒呢?
該是何等孤單?
“兄長,我隻跟你一人說,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嘉柔身子微顫,細白牙齒咬得嘴唇都要破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更入v,周末準備萬字章,周一早八見,謝謝你們的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