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愁風月(6)(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17822 字 8個月前

他跟劉融的齟齬,起於兩人性情不投。孫禮是爆炭脾氣,不點也炸,劉融身為首輔是自幼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私取官物,侵占外戚良田等也不以為意。

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看在孫禮眼中,總忍不住今日相勸明日相勸,勸來勸去,劉融痛惡極了,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

然而,就在此間一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陳年舊事,讓兩人關係再度惡化。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為地界爭吵不休長達八年,待孫禮上任,時為太尉的桓睦曾親自叮囑過他:

“此處爭端已久,希望你能將政令完善,公正分明。”

這件事怎麼會難呢?孫禮一上任便從府衙的倉庫裡翻出先帝為平原王時所作的輿圖,一目了然,地界清晰,這塊地當是平原郡的。

無奈劉融傾向於清河郡,輕飄飄一句“圖不可用,當參異同”打發了他,孫禮頓時氣極,不等朝廷回複上表將劉融罵了個狗血噴頭,當即束帶穿履,辭官卸任。

孫禮剛正不阿,脾性又烈,劉融何曾被人這樣毫不留情的罵過,隔著紙張,也好像看見了孫禮那隻糙手險險就要戳著自己的鼻子罵人。震怒之下,命楊宴等人立刻上書彈劾孫禮誹謗重臣,罰他五年內不得做官。

五年就五年,孫禮壓根不在乎官位,就此家中閒坐。直到時人反複求情,小皇帝見輿情壓不過,問了劉融的意思,才勉強封了個城門校尉。

酒酣耳熱之際,大殿上忽送上來一封急奏。小皇帝打開來看,底下一乾人便都先停箸擱盞,屏息凝神等小皇帝皺眉問:

“匈奴王和鮮卑勾結,又犯邊境,該讓誰去呢?”

本朝名將,凋零大半,但坐下就有一良將,眾人隻道今日真是湊巧。不約而同想的都是孫禮,桓旻也低聲勸他:

“既在洛中鬱鬱,何不請纓,征戰沙場報國儘忠去?”

話音剛落,劉融假笑著起身,手一指,殷殷對皇帝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陛下怎麼忘了昔日在芍陂大敗吳將的孫德達呢?”

小皇帝目光一調,旒珠撞地輕響,隔著老遠,看到了尚書令身旁一雙虎目炯炯的孫禮,上下打量一番,暗道此人堪用。

旁邊,楊宴等劉融一落座,那張姣好麵容上笑得氣定神閒:“天賜良機,大將軍一舉兩得。”劉融笑而不語,頗為得意地把酒一飲而儘,“等太初熟悉了長安軍務,我便奏請陛下伐蜀。”

孫禮悶著頭地出來領命,人跪在那兒,聽內侍官抑揚頓挫地把口諭一宣,叩頭謝恩。

這再回席,左右莫不道賀,卻也咂摸出彆樣的意味來。交頭接耳,議論得好不熱鬨。

直到玉繩低轉,筵席散了,孫禮幾步追上席間也同樣寡言少語的桓行簡: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簡波瀾不驚衝他微微一笑:“好,將軍與我同去。”

出了宮門,兩人上車,孫禮比桓行簡年長許多麵對著個晚輩,不好發作,憋了一肚子話。甫一下車,忿忿隨桓行簡來到桓睦的居所,在門口等了片刻,桓行簡才引他進來。

“太傅,將軍馬上就要新拜並州刺史,為護匈奴中郎將了。”桓行簡立在榻邊,淺笑說,一麵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兩聲,看孫禮隻咕嘟著嘴一言不發,坐也不肯坐,茶也推開了,打趣他:“德達,卿得並州,是嫌棄官小了嗎?今當遠彆,何不歡也!”

孫禮搖頭歎息:“太傅,這話未免太小瞧我了!我豈是貪戀官位之人?唯一顆報國之心!”說著冷笑,耿直道,“我本以為太傅是可比伊尹、呂望的人,上報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勳,如今,太傅倒好,兩腳一伸在這府裡頭做起富貴閒人來了,不管社稷將危,大廈欲傾,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緣由!”

見他恨恨甩袖,不多時,竟兩眼泛淚涕泗橫流,桓睦沉默頃刻,安慰道:“彆哭了,你到並州去是要打匈奴鮮卑,這是當務之急,洛陽的事先不要管了,暫且相忍吧。”

孫禮卻繼續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經不知道中樞什麼光景了嗎?尚書台雖有令弟為台閣之首,可底下一眾尚書,已皆為大將軍親信。自正始二年來,辭官的又豈止我一人?昔日追隨文皇帝先帝的賢者,多被排擠,就連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歸老田園了!”

“田園有田園之趣,那德達的意思,想要如何呢?”桓睦一雙沉靜的眼睛看著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請太傅太尉等功勳老臣重返中樞,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將軍富貴叢中長大,驕縱蠻橫,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孫禮激動到一抹胡子上的淚水,殷切不已。

桓睦嗬嗬笑了兩聲,一擺手:“德達先去並州吧。這樣的話,在我跟前說便說了,莫要在彆人跟前快言快語,以免惹禍。”孫禮無奈,起身拱手說些“太傅保重”之辭,由桓行簡親自送了出去。

夜涼下來,徒剩孤燈殘酒,孫禮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風嗚咽,又是一度年華輪轉,於是停頓回身,對桓行簡說:“子元留步吧。”

“將軍此去,也要保重身體。”桓行簡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階來,親自為孫禮牽馬,韁繩一交,見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舊矯健敏捷,一踩馬鐙,在馬背上對桓行簡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彆太尉,今日叨擾了!”

說完,嗬斥一聲,夾腹揚鞭驅馬馳進了暗夜之中。

孫禮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隻著襪從榻上下來,對著那八個大字沉吟不語,桓行簡進來,看到的就是父親負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將軍說,明日要去拜彆太尉。”

桓睦轉過身來,目光一沉,猶似鷹視,銳利非常哪裡還有剛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樣。

“你都看到了。”

“不錯,大將軍已經得罪了很多人,廟堂之上,有功勳故舊。後宮之中,有皇室外戚。”燈光照在他年輕光潔的臉上,笑容玩味,“能把這麼些人同時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從鼻腔裡漫出悠長的一道沉吟,手輕撫著燭火,問他:“你看,孫禮這些人都是什麼打算呢?”

“他們想的是,讓父親來主持大事重振綱紀,至於其他麼,”桓行簡說著嘴角尚噙有一絲笑意,眼波卻冷卻如冰,“恐怕要超出他們所願了。”

父子之間的心術較量,點到為止,桓睦衝他投去個含笑的眼神:“虞鬆主持開府的事情,我擬的單子,你讓石苞送去給他做個參考。”

不知幾時,起了層薄霧,桓行簡出來一路眉眼為霧氣所濕,越發顯得秀致如畫。進了書房,目光凝視四下良久,問婢子夫人是否來過,婢子畢恭畢敬答了話。他略一頷首,垂目而視,手指輕輕彈在釉色清透的梅花筆洗上,空中炸開短促玉碎,清脆悅耳。

這個時候,門吱呀一聲,悄悄閃出半條縫,聽有婢子急急在身後喊道:“阿媛,彆去打擾郎君呀!”

話說遲了,阿媛已經扭著小身子站在了門口,先見禮,桓行簡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過來。

她手裡拿著幾束野花,鮮色尚存,桓行簡一麵抱她入懷一麵問:“今天去登高了?”

“嗯,這是我和柔姨一起采的,我想送給父親插瓶。”阿媛兩隻眼滴溜溜的轉,一掙身,從桓行簡懷裡下來找到個銅觶一股腦把蓬頭花朵全插進去了。

桓行簡一笑,等阿媛捧著過來,重新取出,拿剪刀修了一修,再左右相看一枝枝插得錯落,雖是野趣,頓時也變得綿麗婀娜,搖曳生姿了。

阿媛咕嘟著嘴,小孩子有一搭沒一搭扯起來:“今天,有人往柔姨頭上砸了好多胡蒼子,還問柔姨看書的事,母親一來,那兩個人就不敢放肆了。”

“可是兩個少年人?”桓行簡臉上微有詫異,旋即笑了,“你柔姨發火了嗎?”

“柔姨都氣哭了,我們給她摘了好半天的胡蒼子。父親不知道,胡蒼子粘在頭發裡很費事的。”

一想到嘉柔那副淚眼盈盈,嬌弱無匹的模樣,桓行簡心猿意馬了一瞬,隻覺好笑,忽又聽阿媛說:

“我們還見到了司馬,司馬跟一群犯人買醬菜。”她在母親懷裡睡的迷糊,聽是聽到了,顛三倒四的,也不知是母親說的還是嘉柔說的了。

桓行簡笑容慢慢凝結,眉頭一蹙,問她:“司馬怎麼會跟犯人買醬菜?”

“母親說的呀,她說,賣醬菜的是犯人,殺羊的也是犯人,司馬怎麼喜歡跟犯人買東西呀?”阿媛天真地晃了晃腦袋,想伸手夠毛筆。

他沉思片刻,命人進來把阿媛帶走,問清楚夏侯妙在畫室,提了燈,往隔壁園子來了。

任是朝局如何變幻,桓府上下如何,夏侯妙作畫的園子卻清幽異常。月洞門那一叢竹,發的青翠,影影綽綽這麼一遮,仿佛就把什麼都跟這處園子隔開了。

屋裡,燭光溫柔,夏侯妙作畫喜留白,今天卻不同尋常,手底花草爛然駭人恣肆非常。嘉柔在旁邊看著,再對比她以往丹青,心中惑然。

“姊姊,你畫風怎麼變了?”

字會變,畫也會變,就好像她這一生從未縱情笑過,父親臨終前的湯藥味兒始終不散,空氣都是苦的。與病人廝守,那便是她最初的少女生涯。

這一刻,畫得山花遍野似乎也很好。

夏侯妙抬眸一笑:“我看你采花的時候,格外爛漫,柔兒,我有時真羨慕你。”

嘉柔猝不及防地臉紅了,勾著飄帶,含糊說:“我沒什麼好羨慕的。”

“你有也不過是少年人的閒愁,對花空歎,望月傷懷,”夏侯妙難得打趣她一回,“我也有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聽她聲音愈發低了,宛若愁緒,嘉柔深吸一口氣把她之前的畫作展開,笑指其中一幅說:“姊姊,洛陽的山我看都不夠險峻,所以畫起鬆柏來,少了些味道。”

“你說說?”夏侯妙並不因她年紀小而輕視了她,反倒認真討教,嘉柔抿著唇兒一口脆生生的嬌俏軟語,把發辮一抿,指著畫說:

“我也是胡謅的,姊姊你就當是秋風過耳。鬆柏骨蒼,最適宜生在奇峰峭壁間,襯它風姿。就好比廊下那一盆盆菊花,其實取景不是最好,菊花孤介,當開在茅舍清齋裡,前有溪流,後有梧竹,這樣深幽的景致入畫才顯得好。”

“柔兒,你真是長大了不少,懂得這樣多。”夏侯妙驚喜看她,愛憐地捏了捏她白瑩瑩的臉頰,嘉柔這話,竟奇異地和當日子元點評翠雲峰鬆柏之語幾無差彆。

外麵,桓行簡早進來在明間等著,聽到嘉柔說辭,不由莞爾,隨手把幾上她兩人的一盤殘局了了。

簾子淙淙作響,他舉步進來,嘉柔冷不防抬頭瞧見了,嚇得小臉一白,倉皇間,竟不知往哪裡躲才好。

桓行簡對她視作不見,踱步靠近,入目的山花雖開到極致但顏色依舊晦暗不明,連綿如風雨欲來的海麵波濤。

“姊姊,我先去了。”嘉柔提著一顆心,細細開口,夏侯妙卻笑著對桓行簡說,“你來的正好,柔兒才是高手,我這裡幾幅畫正需她指點指點。”

嘉柔頓時不自在起來,臉上赧然,推脫說:“不,我沒有什麼高見,胡亂說的。”

見她如此怕羞,桓行簡看在眼裡反而有意一定要留人:“是麼?不妨說來聽聽。”

嘉柔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了,為難搖首:“姊姊,我困了,今日登高實在太乏,改日我再來。”

既是這樣,不好勉強,夏侯妙看看桓行簡,她今日是有話想要問他的。此刻,隻溫柔對嘉柔說:“我還剩一點就要完工,讓人送你。”

話音剛落,外頭婢子的聲音響起:“郎君,司馬有事在書房候著了。”

嘉柔一慌,這下倒成和他一道出去?忙不迭搶說:“不用,幾步的路,我拿著燈就好。”

匆匆出來,問婢子要了燈提裙疾步下台階,猛地崴了腳,痛得她淚花子都迸出來了,怕人聽見,隱忍皺眉,暗暗吸著氣。

這麼一瘸一拐,婢子追上來,她隻覺煩亂:“我說不用就不用,你快回去。”婢子看她神色不悅,訕訕退了回去。

剛繞出月洞門,嘉柔隻覺一隻手輕輕地從後腦勺那拂過去了。原來,她那裡殘留一隻胡蒼子,早被桓行簡看見,此刻一拈,準確無誤地摘了下來。

一縷幽香,絲絲入鼻,想她剛才躲自己躲得那麼急他心火越發旺了。當即把人肩頭一扳,燈籠墜地,強行把嘉柔拽進了懷中。

不等她驚呼,垂首在她櫻唇上重重咬了一口,低不可聞警告道:“我能吃了你不成?”

疼得嘉柔肩頭一拱,又快哭了。此時,夜色靜謐,唯竹影微晃,桓行簡一把抄起嘉柔,料定她不敢喊,穿過掩映的蕭條藤蘿,不意懷裡嘉柔掙紮,他英挺的眉毛不耐煩一皺:

“你再動,我當著你姊姊的麵……”

眸光低垂,意識到嘉柔也聽不懂忍不住輕笑一聲,“你崴了腳,不及時治一治的話,以後走路真成了小跛子,好看麼?”

嘉柔哪裡有心情聽,不敢應話,隻把兩隻驚恐的眼彆開,無聲搖了搖腦袋。

這麼來到書房,桓行簡懷裡抱著個纖纖人影,見石苞人在廊下,打了個眼風,石苞心裡驚詫卻立刻會意屏退了下人,一時躊躇,忙又添一句:

“你們看到了什麼嗎?”

“沒,奴什麼也沒看到。”府裡的家仆都極有規矩,絕不多說一個字,該瞎的時候全瞎,該啞巴的時候也全啞。

石苞冷哼一聲:“沒看到就好,沒看到是你們的造化。”

他眼頭活的很,親自給開了門,自己卻不進,等桓行簡抱著嘉柔抬腳進去了,他清清嗓子,道:

“也不是太要緊的事,屬下在外麵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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