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愁風月(11)(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5507 字 8個月前

“姊姊,”嘉柔憂心忡忡地看著夏侯妙,心中本有遲疑了許久的言語想與她傾訴,此刻,也都一一地繼續放在肚子裡,再不能出口。

病人需要多修養,她怎麼好再叨擾?

“柔兒,姊姊覺得很對不住你,親事定的匆忙。”夏侯妙有氣無力地把嘉柔的青絲一撫,傷懷道,“大將軍要你,子元迫不得已拿蕭弼來救,隻因整個洛陽城裡唯獨他曾提過這層意思,其他人,怎好貿然相許?如此一來,委屈你,你見過那個少年郞,厭惡他麼?”

那個少年郞……嘉柔心裡混沌,默默搖首:“我不厭惡他,他注的書很精彩。”

“那就好,隻要你並不厭惡他,你們少年夫妻,總會慢慢親昵起來的。”這話說出,似乎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和子元呢?天潢貴胄的宗室之女,功勳赫赫的重臣之子,又有通家之好,翼翼京室,眈眈帝宇,整座洛陽城裡也難尋更為匹配的一對佳偶。

然而,她是那麼害怕孤獨的一個人,雙親俱亡,這個世界上除了兄長就剩子元。到如今,卻隻剩下幾分涇以渭濁,湜湜其沚的味道可嚼。

“姊姊?”嘉柔見她出神,輕喚一聲,夏侯妙側眸微笑,凝視她許久,靜靜說道:“我父親的事,你聽過嗎?”

嘉柔搖頭。

“我父親和大將軍的父親,都是同文皇帝一起長大的舊友,文皇帝很器重他,給予的恩寵,無人能及。我母親德陽鄉主,是祖皇帝的義妹,大將軍的姑母,同我父親的姻緣,當年於時人看來再完滿不過。可父親後來寵愛一名姬妾,冷落了母親,文皇帝聞言派人絞殺了那名女子。再後來,父親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他親手埋葬了她,因太過思念又把人自墓中掘出,注視著白骨,久久不曾言語。我也曾怨過他,因他的深情害我母親寂寞餘生,可等我出閣前夕,聽家中老仆講起舊事,竟不知該恨他還是可憐他,他是太子文學出身,風雅多情,明敏聰慧,雖南征北伐戰功無數但心思極其細膩幽深,與那名姬妾,琴瑟和鳴,恩愛不疑,文皇帝也許覺得絞殺一名女子無足輕重,但對父親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他死後,我母親一人獨活到年過半百,臨終前,撫著兄長的臉,她說,我要去見你的父親了,不知他是否肯與我相見。兄長本想問她,可曾恨過父親?但母親說完這句話便與世長辭,我記得,她那個時候的模樣不過是像睡去了,麵容安詳,無怨無恨,頰上尚存血色,依然是生前尊貴沉默的神情。”夏侯妙倚在幾旁,手中捏著一枚青青竹葉,淚水無聲滑落。

她的聲音平穩柔軟,嘉柔早泣不成聲,她不懂,自己是為那個被絞殺的女孩子傷心,還是為德陽鄉主的半生枯萎酸楚,或者,是為那個從未謀麵曾是帝國最為倚重良將的潦草結局而感懷?這段太沉重的往事,早淹沒於歲月深處,當事人的墳前,也早幾度春風發,幾度秋風凋,日落月升,白雪飛花,唯獨剩留於人世的一點血脈,向一個小小的少女,裁剪成章,娓娓道來。

“姊姊,”嘉柔忍不住伸手揩去她眼角未落的淚水,溫熱而濕潤,似安慰也像是哀求,“你不要難過了,逝者已往,何必用來難為生人?”

“恰如太初,孑然無物。”夏侯妙含淚而笑,慢慢握住嘉柔的手,口中道出兄長的字,如此貼合。

“瞧我,把你也招惹哭了,”她把嘉柔一攬,望向案頭瓶子裡初綻的新梅,玉肌清瘦,冰魂縈繞,無端令人想見洛陽春。再垂首,看竹葉上條條紋理分明,好像命理,逆不得,也折不得。

她不由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為何向你說起,其實,我從未跟人說起過我父母的舊事。當然,這些事老一輩人應該都知道,隻怕我父親因女人而死,是世人笑料罷?”

“不,”嘉柔陡然抬首,“征南將軍至情至性……”她忽然慌忙閉緊了紅唇,不知該從何說起,這一段渺渺情天情海並不是征南將軍與德陽鄉主的,不過是一個叫夏侯尚的男子和連姓名也沒留下的女子遺留在逸聞裡的淒豔灰。

“你不必寬慰我,柔兒,都過去了。”夏侯妙輕輕一捏她臉頰,神情孤寂,嘉柔怔怔瞧她,心裡茫然失措到恍惚,等來年的春,春幡飛舞,紅杏深芳,菖蒲淺芽,天地是全新的模樣,自己就要嫁給那個叫蕭弼的少年郞了。可她這樣怎麼麵對那個少年郞呀,嘉柔淒惶,她要如何用華美的衣飾來掩藏自己的不清白?

嘉柔也覺得自己像姊姊一樣孤獨。

等夏侯妙一走,她呆呆一人獨坐,不管崔娘如何興高采烈在自己身上比劃鮮亮的新布料,還是嘮嘮叨叨勸解,皆沒有太多反應。隻是乖順地羞澀一笑,任由崔娘像扯木偶般擺弄著自己。

暮色四合,洛陽城裡燈光次第亮起,頭頂星子為經,地上行人作緯,北踞邙山連綿,南泛洛水揚波,整座都城仿佛深臥在宇宙洪荒的懷抱之中,丹霞明月,華彩雲間,烽火狼煙換來的盛世風情圖,隻消登高望遠,就能儘收眼底了。

桓行簡從閣樓上下來,氅衣微蕩,略略抬首,每一步都格外沉穩仿佛可將整個洛陽城,乃至整個天下睥睨於腳下。

“郎君。”石苞像夜色裡的一道魅影,尾隨著他,把他要的東西隻負責送到眼前來。

夜色裡,石苞的聲音幾不可聞,桓行簡把頭一點,他又隱匿在無邊的夜色裡了。

見到夏侯妙時,她似乎也在等他,幾上有酒有菜,桓行簡掃了一眼布置掂著巾子輕輕拭了幾把手,笑:“你身子不見好,不能貪杯。”

“無妨,我許久不曾跟你共飲,上一回,還是飲合巹酒。”夏侯妙親自斟酒,酒液落在青銅器皿裡,泠然有聲。

桓行簡不動聲色上下看她兩眼,一笑接過了,說:“也好,我且陪夫人這一回。”

屋裡尚殘留筆墨味道,他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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