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裡,映出張明媚的臉來, 紅的唇, 烏的發, 水潤潤一雙含情目微微流轉著眼波, 嘉柔把木梳一放,看著鏡中的崔娘說:
“我想去找姊姊, 還是有些話要跟她說。”
崔娘拿起梳子繼續順她那一把好頭發,語重心長:“柔兒, 我看夫人心事重重的。其實, 這裡頭門道我倒有些耳聞, 上一回, 我去街上聽一群小崽子們騎著個竹馬,嘴裡唱什麼‘劉融之勢勢如湯,太傅父子冷如漿,李豐兄弟如遊光’, 瞧,這都什麼話出來了。”
不知幾時, 洛陽城裡,一群頑劣稚童每日攜竹馬東走西奔, 街巷裡亂竄一氣, 把個歌謠唱得洛陽城裡人儘皆知。嘉柔聽了, 滿腹狐疑, 第一反應竟是這不知誰放出來的, 要造勢麼?
曆朝曆代, 這樣的東西流傳必定有事。昔年董卓作亂,京師便流傳著“千裡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讖言,似隱,似明,嘉柔想到這,手底無知無覺地撫住了發捎,當下的這首,名諱可都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兒呢。
她不知道中書令李豐,卻從“遊光”二字裡大約猜到了是什麼樣的人物。一熱一冷,中間趴著個牆頭草。嘉柔一想涼州那些斷壁殘垣的土夯上飄的野草,可不是麼,風從東來,它往西倒;風從西來,它往東倒。
“所以我說,柔兒你趁早嫁了小郎君是好事。我去幫你打聽了,他官雖不大,但繼祖名氣大得很呐!家裡有當年蔡邕贈的萬卷藏書,正合你意,隻要他知冷知熱的,肯一心一意待你,老奴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嘉柔不吭聲,默默起身,將那把焦尾琴又仔細摩挲了一番,這正是蔡邕的舊物,難道也是他贈與蕭氏的?開陽門外,太學那還立著蔡邕當年刻的熹平石經呢,沒想到,他的這把琴,兜兜轉轉的,也到了自己手中,人同人之間,大約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因緣際會吧。
手底信手一彈,音色果真清越,烽火關山,戍樓霜重,嘉柔奏的是《胡笳十八拍》,指尖一停,衝盯著自己打量的崔娘笑道:
“不坐不彈,我心裡不靜,還是找姊姊去吧。”
“柔兒,你有什麼話要跟夫人說?”崔娘冷眼旁觀了一陣,警惕問她,嘉柔詫異地看了看她,羞赧搖首,“也沒什麼,就是想跟姊姊再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柔兒!”崔娘不知怎的,忽把身子一擋,欲言又止地說道,“親事既定下了,我看蘭陵蕭氏雖不是洛陽城裡一等一的門戶,到底根基在,那少年人據聞才氣高得很,不許你跟夫人瞎胡說什麼,這門親事一定得成!”
嘉柔不想崔娘一把年紀為自己操碎了心,佯裝撒嬌,搖了搖她的手臂:“知道啦,我要趁沒出嫁再跟姊姊討教討教丹青之技而已。”
崔娘朝她的腦門一點:“你這孩子。”嘉柔順勢仰了一仰,抿著嘴兒地笑。
“我可是聽說征西將軍才是丹青聖手,你以前不學,這會倒去磨一個病人,可見以往在洛陽,柔兒是個小懶貓。”
提到貓,嘉柔臉色微微一變,想那日桓行簡在她身上極是放縱,怎麼搓揉都不夠,那一聲聲“昆侖妲己”,仿佛依舊含在他的口中。
強自壓住心神,嘉柔一擺裙角,又掩了掩領口好似怕透露一分肌膚的雪光,不讓人陪提燈出去了。
梅枝在夜色中影影綽綽,花瓣墜落,頭頂清冷的星光瀉下摔碎在其間,更添冷香。
酒過三巡,夏侯妙兩頰醉紅一片,眼睛卻格外明亮,半分迷離也無:“我覺得,現在就很好。”
她一字一頓的,桓行簡停下雙箸,擱在案上,看樣子似乎不打算再飲酒,遮漱了口青鹽水。
“怎麼個好法?”他垂眸笑。
“你在禁軍,太傅這麼多年在沙場征戰阿家不知為他擔憂過多少回,如今,在家養病,倒全夫妻之情。”夏侯妙頓了頓,“阿媛日漸懂事,一天天大了,子上他們也陸續成家,所以,我覺得如今一切都很好。”
桓行簡不置可否,衣袖一展,那雙洞察人心的眼同她對視片刻,敷衍道:“勉為其難吧。”
“既然如此,子元又何必書寫所謂燕然勒功?”夏侯妙說完這句,又將手中酒盞一飲而儘,這一下,那雙眼睛裡倏地氤氳上來一層霧氣。
她到底還是聰慧太過了。
桓行簡神色不改,淺笑問:“大丈夫當心存高遠,不是你說的嗎?難道要我溺於婦人裙釵?”後一句,語調輕鬆,像是打趣,夏侯妙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她慢慢搖首,凝視著他:
“竇憲為何兵敗如山倒?隻在禁軍兩字,子元寫燕然勒功,手與心,一在邊塞之遠,一在城闕之高,兩者相差千裡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到底想做什麼?”
到底是試探到這一步,桓行簡朗聲而笑:“清商,我該問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左右一看,見茶水就在案頭,起身給她倒來碗雪芽茶,夏侯妙輕輕推開,顫聲說:“我是桓家婦,可無奈生於夏侯家,我不想看到任何不好的事情。子元,我表兄他這個人,其實從未想過要把太傅如何,太傅功高震主,你翻遍史書,也當知道這樣最為人君忌憚。如今,雖無實權可也性命無虞,早晚要退下來的,你和子上並未因此受牽連,中護軍的位子,你穩坐其上,何必呢?”
一番話下來,可謂推心置腹,桓行簡早聽得心頭突突直跳,怒火叢生,麵上清淡如流水,他給自己續了半盞茶,挨到唇邊:
“你想太多了,思慮太甚,所以病總不見好。”
“子元……”夏侯妙又哀哀地喊了他一聲,看他那張英俊熟悉的麵龐,意動不止,忽摟住他脖頸,伏在肩頭,“你也替我和阿媛想一想,我知道,你自浮華案後跟兄長尚書他們不覺疏遠了,我知道浮華案對你而言,太不公了。可那是先帝朝的旨意,你要清楚,跟兄長表兄尚書這些人並無乾係的,尤其兄長,他從來對你毫無芥蒂,你真的不清楚嗎?”
桓行簡被她勒得緊,她從沒這麼大力氣擁抱過自己,那股勁兒,生怕他消失了似的。
“清商,”任由她抱了自己一會兒,桓行簡那張臉上絲毫表情沒有,冷冷清清,一手慢慢撫上她脊背,“好了,你每天真的是憂思太甚,剛才不還是說覺得一切都很好嗎?”
“不好!”夏侯妙的手臂忽將他箍得更緊,兩人發絲摩擦著,她貼上他的耳畔,像是恐懼極了,“糧市上石苞為什麼總跟那些犯人來往?那些人,到底是做什麼的?子元,我真的很怕。”
逆鱗也不過如此了,桓行簡心中發緊,目中那股冷酷意味猶如火海燎原,他嘴角忽涼薄一笑,拍拍她:“不要怕,我在這兒呢,我知道你姓夏侯,”說著眼眸一沉,聲音卻幾多溫柔,“自然不會叫你為難。”
音落,慢慢扶開她,垂首挑眉笑她一句:“哭了?彆哭,眼睛腫了可不好看。不說這些了,你那天說新作的梅花已成,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