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擁住她,從屋裡走出,吩咐廊下候著的婢子一聲,接過燈籠朝夏侯妙的畫室去了。
屋裡燈火如常,夏侯妙輕咳中問婢子怎麼回事,婢子答說:“剛才,薑姑娘來過,說想看看夫人的畫,問夫人今晚來不來,等了半晌,人又走了。”
陡聞人語,裡頭嘉柔一喜,正想著怕是換了個婢子不知自己又回來,剛要抬腳,卻聽到桓行簡的聲音響起:
“都退下罷。”
嘉柔那一雙脈脈含情的眸子裡笑意頓散,玉白的手指一撫胸口,慌不擇路,隻得提起裙角,躡手躡腳朝那扇山水含春般的畫屏後一站,屏住了呼吸。
夫妻兩人進來後,門吱呀一聲合了,這一聲,聽得嘉柔不免心驚肉跳,忽又後悔自己小人似的要聽人私語了,心中十分懊惱。
案頭畫作攤開:疏籬竹塢,曲欄坡石間梅枝遒勁盤結,朱砂平塗的花瓣,勾勒有法,不見粉壁綠窗,意在標清,全然無一分半點煙火氣,夏侯妙笑道:
“這一幅,上頭的籬笆坡石,還得謝柔兒的指點。彆看她年紀小,也有見識深刻之處。”
桓行簡心緒全不在此間,泛泛掃視,一笑道:“果然好畫,火氣儘脫。”
“是,柔兒這樣的女郎,何人不愛?”夏侯妙艱難說完這句,好似耗儘了生平所有力氣,她笑看桓行簡一眼,這一笑,說不出的枯索。
爾後,把另一幅輕輕展開,不是他物,正是一粒珍珠耳璫,筆法精妙,栩栩如生。
正是在他撿來的那隻耳璫。
桓行簡看了兀自輕笑,抬起臉來,注視著做了他八年妻子的女人:“不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人不愛?你幾時知道的?”
夏侯妙那雙手,逐漸收緊了,聽桓行簡似是一哂,將畫拂開:“畫是沒有火氣,可你的人看來是有火氣。”
屏風後,嘉柔一張臉憋得通紅,不知他夫妻倆個在拿自己打什麼機鋒,不覺間,小巧白膩的鼻端沁出了豔晶晶的細汗,帕子絞的死緊。
外頭,竟似陷入一陣死寂,她再回神,是又聽到了一聲門響,有細微的腳步聲,卻是石苞在說話:
“夫人,該用藥了。”
夏侯妙微微吃驚,桓行簡已經接過藥碗輕描淡寫說:“我吩咐的,你總不好,父親和母親都很是擔憂,”說著,像是渾不在意方才發生的一切,“我桓家還指望著你給我再生一兒半女,好生調養吧。”
藥碗穩穩地遞到她手上,桓行簡不忘半真半假地笑,“你要是總不好,我可真要再多納幾個妾室了。到時,不知道太初怪不怪罪。”
聽他忽然提及兄長,她一愣,永遠記得新婚夜他那句低笑:“太初的妹妹,是麼?”
藥味極苦,她如飲酒般一飲而儘,平生難得地也想撒嬌一回--吃兩顆蜜餞壓一壓那份噬骨的苦。
但最終沒說,被桓行簡相引到案前,他自身後貼近,把筆塞到夏侯妙手中,猶如情人般溫柔低語:
“你我夫妻多載,清商,你還沒畫過你的夫君。”
夏侯妙微覺暈眩,他身上的熏香總是冷的迫人,可又分明清透。
“你知道的,我並不會畫人物。”她執筆的手竟不太受控製,眼看不清,頃刻間,五臟六腑猶如針刺,痛得人跟著痙攣,一陣天旋地轉,她的手臂撐在案頭碰灑了顏料、筆墨、硯台。
一地狼藉。
桓行簡深深抱住了她,夏侯妙麵部扭曲,肩頭劇烈一抖,喉底忽衝出一脈鮮紅,噴落成數筆天然狂草,浸透紙張,遠比梅豔。
“我說了,我知道你姓夏侯。”這是桓行簡抱著她,在她耳畔低語的最後一句。
她慢慢回頭,一雙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悲哀和錯愕,可是,最終又似乎化作一絲了然,她緊抓他衣袖的手,漸漸無力。
“子元,來世……”夏侯妙鮮血直湧,望著桓行簡那雙無情無欲的一雙冷眼,她的枕邊人,是她低估了。
血浸到他衣襟上,不過一片暗色,桓行簡麵無表情注視著她不躲不避,等伸出一隻手在她渙散了目光的雙眼上輕輕一闔,懷中的女子,就一眼也再不用看這人世了。
“清商?”他冷靜喚她一聲。
眼眸餘光,忽的瞥到一角羅裙,自畫屏處微露。再定睛相看,果然有隱隱綽綽一道人形,桓行簡當即把軟掉身子的夏侯妙一放,抽出隨身短刀,步步靠近。
屏風後的嘉柔早一張臉慘白如紙,她隻似乎聽到兩人談論畫,再後來,稀裡嘩啦一陣響,正不知發生了什麼。
欲要衝出來相看,又不敢,眸子一垂也發覺了自己裙擺拖曳到畫屏外頭去了,堪堪一收,聽桓行簡低喝道:
“什麼人,出來。”
嘉柔冷不防嚇地短促“啊”一聲提氣,連忙捂嘴,險些撞倒了屏風。下一刻,隻見人影一晃來到眼前,冰冷的刀鋒如蛇,迅疾地抵到了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