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病了兩日, 庭院深深, 風從小小的園子裡過, 竹葉蕭颯,夜裡天河亮得清明, 隻剩孤寂的冷星俯瞰人間。
渾渾噩噩間, 等她覺得身子好不易輕了些,被哭聲驚醒。見婢子們一個個諱莫如深的神情, 又都換上了一身縞素, 心裡直跳, 喊來崔娘, 望著崔娘那雙通紅的眼, 猶豫問:
“崔娘, 是太傅不好了嗎?”
崔娘早料到會有此問, 瞞是瞞不住的, 坐到榻邊, 深深吸上一口氣來, 攥了嘉柔的手:
“好柔兒,你聽我說, 你可千萬要撐住了,不是太傅, 是……”
嘉柔夢囈般地望著她那張欲說不說的臉,陡然意識到什麼, 心底有鉛似的東西急遽往下沉墜。愣怔片刻, 隻把腦袋慢慢地搖了又搖, 不肯相信,一張嘴劇烈地翕動起來,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崔娘看她這副情狀,唯恐她被魘住了,一手摟過,急的在嘉柔背上撫了再撫:“柔兒,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生死不由人,這生老病死的你得學著……”想自己一把年紀未必能看的開,何況她這麼一個小小的人兒呢,便轉口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場,興許能好受點兒。”
“不,”嘉柔猛地掙紮起來,赤著腳,隻穿了貼身小衣從床上跳下來,直往外奔去,唬得崔娘忙喊人將嘉柔攔下。
把人弄回來,崔娘心急如焚邊給她穿衣套襪,邊說道:“府裡忙成一團,你又病這幾日,剛好些,自己的身子可不能大意呀。再有,再傷心難過咱們終究是外人,太傅一家子才是正經喪痛,柔兒你莫要給添亂,懂嗎?等征西將軍回來奔喪啊,看能不能搬出去,隻等日子一到,我柔兒出嫁跟蕭家的小郎君和和美美……”
說著,暗瞥嘉柔的神色,心裡煎熬地簡直沒法說,她略懂醫理,時不常地趁人熟睡替嘉柔把脈,一顆心,七上八下。如今,隻盼著寒冬快過,春暖花綻,到時柔兒過的另一般神仙日子,歸竹窗下,弄筆案前……
嘉柔魂不守舍聽著,忽站起身,人朝綾被裡一趴,臉埋進去,嗚嗚咽咽像負傷的小獸悲鳴不已。
纖弱肩頭一聳一聳的,不肯放開來哭。直到兩個眼皮又酸又澀,她人往靈堂來,臨近了,在一片哀泣裡心口跳得迅疾,步子再挪不動。
滿世界的白,層層疊疊,喪幡飛舞,到此刻夏侯妙隻是由桓行簡親自給換了衣裳,口塞玉器,並未入棺。
有步履匆忙的婢子看見嘉柔,忙提裙進來,到桓行簡身旁低聲說了什麼,他眉頭微皺,隨即一展起身出來。
兩人視線一接,嘉柔看到的便是個腰係草繩,一身熟麻布熬到脫了形的桓行簡,她幾乎沒能認出他。
他一雙沉沉望著她,石苞也在側,手不覺就是個按劍的動作,可腰畔空空便成了個略整喪服的情狀。這個薑令婉,倒很會挑時候病,石苞不無遺憾,此刻,隻把兩隻格外警惕的眼黏在嘉柔身上。
“過來再見見你姊姊。”桓行簡的聲音低沉刻骨,示意婢子攙扶嘉柔過來,一入靈堂,看躺著的夏侯妙容顏黯淡,卻十分安詳,嘉柔戰栗個不住沒等多看竟被撲入懷中的一團白影撞的險些跌倒。
“柔姨,母親她死了……”是阿媛,一張小臉哭得發皺,眼皮早腫到鋥亮。她小孩子家,想起來是一陣,哭了睡,醒了再哭。嘉柔緊緊抱住了阿媛,臉上失血,碩大的清淚無聲地淌了滿臉。到底,沒能抑製住聲線發顫,啜泣的聲音響起。
這是嘉柔第一回麵對親近之人的死亡,恍惚似假,隻知道躺著的那個人再也不能開口說這塵世的話,再也不能喚她一聲“柔兒”,也再不能執筆丹青,心底大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間去握了握夏侯妙冰涼的手,嘉柔垂首,在淚眼朦朧中看到那指甲不過比尋常白淡了些,並未發青變黑。
隻這麼略作停頓,旋即被婢子輕輕拉開說:“薑姑娘,眼淚不可滴落在歸泉之身。”
天色晦暗,燈影幢幢,桓行簡正往長明燈裡添著羌酒,他眼底布滿青色,濃長的羽睫投下片陰影給遮去幾分。
這個時候,家丁飛跑進來惶惶報道:“郎君,大將軍來了,帶著一隊甲胄好大陣仗,奴沒敢去驚動太傅,請郎君快去!”
話音剛落,聽外頭橐橐的腳步聲,兵器碰撞聲,由遠及近,竟是直衝靈堂而來了。
哭聲驟止,桓行簡底下的一乾弟妹等人皆露出個極不安的神情來,深深淺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長兄。
離他最近的子良不過總角稚童,抖如糠篩,桓行簡把他穩穩一握,目光掃向眾人:“不要怕,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嫂嫂去了,大將軍會怪罪阿兄殺了阿兄嗎?”子良牽了牽桓行簡衣角,桓行簡毫無表情,一展喪服起身迎了出去。
“妹妹啊!”劉融人才到階下,目中一定,在左右攙扶下趨步奔了上來,撞開桓行簡,於眾人起身見禮的注視下,來到夏侯妙身邊,先哭一陣,隨後止淚,一雙尚殘紅意的眼陡得逼向桓行簡:
“我這妹妹,不過花信年華,好端端的怎麼死在了你家裡?!”
劉融身高形胖,偌大的一個人在靈堂裡格外紮眼,且又來勢洶洶,早把阿媛嚇得小臉朝嘉柔懷中一埋,嘉柔忙擁著她朝角落中退了退,示意她不要出聲。
桓行簡麵上哀戚,一張臉,早無平日神采:“清商病了許久,突然加重不幸病故。我與清商夫妻恩愛情投意合,今日她先我而去,我自痛不可言,大將軍這麼問,顯然是疑我,某承擔不起。”
接到喪報時,劉融著實吃了一驚,一問長史,固然知道夏侯妙確實看著不好,但驟然而逝,實在太過詭異蹊蹺。當下,同楊宴等商量好了主意,算算夏侯至最快能趕回洛陽的時日,收拾一支人馬,往桓府裡興師問罪來了。
一聽桓行簡這不鹹不淡的解釋,劉融早有所料,冷哼一聲,踱步回到逝者身旁,頗有意味看向桓行簡:
“中護軍,我妹妹暫不能入棺。”
“是,太初很快就到。”桓行簡眼睛泛紅,“我等太初來。”
劉融的一雙眼,早把桓行簡從頭到腳,從腳到頭自照麵滾了個幾遍,見他形容憔悴,眼底鬱青,果真是一副喪妻之悲。
“太初是一層,另一層,我不能讓妹妹這麼不明不白就死了,桓行簡,我今帶來了醫官,你讓不讓驗?”
說罷,不等桓行簡回答,而是喝道,“來人,去請太傅,喪事來客,他是一家之主焉有不會客的道理?!”
一連串的鏗鏘咄咄,聽得石苞手心直冒冷汗一顆心突突地要跳裂了,兀自強忍,再去看桓行簡,唯悲緒著麵:
“太傅本就沉屙不愈,乍聞清商離世,更是難能下榻再行一步,由家母親自照料,禮數虧欠,懇請大將軍見諒。不過,若大將軍執意如此,我自當遣人去請太傅,石苞!”
石苞猛得一個激靈,回應道:“是!”
“去請太傅過來。”
石苞頓時痛哭流涕,抽噎說:“太傅艱難至此,如何行走,郎君……”
“抬也抬來,去!”桓行簡不為所動,一雙黑眸,毫不閃躲地迎向劉融,這一切皆被長史楊宴等人深深看在眼中。
一時間,氣氛壓抑奇詭至極,劉融並不跟他客氣,而是把頭一點:“好,我等太傅來,要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