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垂眸凝視著夏侯妙,涼意深藏,坦然道了個“好”字,兩人一道抱起夏侯妙,將她小心翼翼放進了木棺之中。
把所有人等都屏退,阿媛戀戀不舍地不肯走,嘉柔柔聲勸她:“走吧,阿媛,你舅舅和父親有話要說,回頭我再帶你來,我們一起守靈。”
阿媛似乎一夜長大了,那張稚氣小臉上,忽露出與年紀不符的鄭重:“好,柔姨,過一會兒你一定帶我來,我要陪母親。”
靈堂終於隻剩了他倆人,夏侯至一雙眼,早隱忍得幾要滴血,罕有失態地將桓行簡衣領揪起,兩人趔趄著踢翻了腳下長明燈,彼此看著對方,皆像受了傷的猛獸。
“我告訴你,我是為了阿媛,你說,清商到底是怎麼死的?”
桓行簡回望於他,麵上並無半分驚愕,動也不動:“我剛才說的夠清楚了,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過多解釋。你要是非覺得我害死了同床共枕八年,為我生兒育女的發妻,那你就去告訴大將軍,我父親如今早軍印上交,大權不在,我也不過就是個禁軍長官,征西將軍和大將軍要收拾桓家,易如反掌有些誇大了,綽綽有餘總是夠的。”
“你……”夏侯至一副進退失據的模樣,忽然,一拳帶風衝著桓行簡而去,他也不躲,往後踉蹌了兩步,跌坐於地,兩手撐在了身後。
“縱然不是你害她,可清商為何會鬱結於心?你對她,多有虧欠因為我知道你桓行簡根本就不是長情之人!”夏侯至俯下身來,又要將他拎起,桓行簡轉頭吐了口帶血唾液,眸子極冷:
“你是在怨我嗎?她為何鬱結於心你是不是應該去問你的表兄?”
“問我表兄?”夏侯至君子作色,亦如雷霆,“你我心知肚明,改製之事,是要割如你河內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身上的肉,所以太傅敷衍我。再有,洛陽城經戰火紛紛,該不該重修?先帝年間那些不斷上表稱所謂大興宮室的老臣們,哪一個家裡不是莊園無數,良田萬頃?豪族與朝廷爭利,與百姓爭利,終先帝一朝,愈演愈烈,你心裡不清楚嗎?你若是大將軍,宗室仰仗,你桓行簡又會如何行事?!”
句句帶刀,字字見血,兩人皆都忘記了上一次這樣毫無顧忌推心置腹說話是什麼時候了。桓行簡始終壓著情緒,漠然道:
“你跟我吼什麼?我從未臧否過你改製之事,什麼叫我河內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論家世,夏侯不是本朝第一望族?你家裡沒有莊園還是沒有良田?正始改製,改的都是彆人家,你是不是也心知肚明?曆朝曆代,改製都不是易事,操之過急,朝令夕改,聖人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征西將軍,你以為呢?”
兩人目光糾纏,誰也不退一分。許久,夏侯至慢慢鬆開他的衣領,神色黯然:“我從未忘記過年少時立下的誌向,縱然玉有微瑕,來日方長,可雕可琢。”
桓行簡拿手背擦了下嘴角,一道紅痕,赫然躍上,心底冷嗤而已。
“舅舅!”阿媛忽然從靈堂外跑了進來,本都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掙脫了嘉柔的手往回跑。嘉柔無奈,隻能在後頭追她,兩人到了跟前,聽見的正是肉身搏鬥之聲。
“舅舅,彆打我父親!”阿媛闖進來,驚恐地護在桓行簡胸前,哭道,“今日大將軍來想殺父親,舅舅不知道嗎?我已沒了母親,難道舅舅要看我再沒了父親嗎?”
童言無忌,夏侯至又驚又痛,略顯茫然問阿媛:“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是我自己看到的,今日他們要逼父親承認母親是他害死的……”阿媛嗚嗚地哭,回身摟住了桓行簡,小臉卻彆了過來,看夏侯至,“求舅舅不要讓大將軍殺我父親,母親是病死的,不是父親害死的,我知道她病得很重連我也不大想見,是沒精神照料我了!”
夏侯至聞言淚如雨下,視線模糊,看著妹妹留下的唯一至親骨肉哽咽點頭:“好,舅舅答應你,不會有人傷害你的父親,不會。”
語落,阿媛敏捷地從桓行簡懷裡起身,走了兩步,鄭重其事地跪倒對夏侯至叩了三叩:“多謝舅舅。”
夏侯至不由蹲下緊緊地摟住了阿媛,一時無言,唯有不斷摩挲她的小巧發髻。他再次同桓行簡對上了目光,桓行簡嶙峋孤坐,神情寡淡,雙唇因連日苦熬已經脫皮,隻有下頜那依舊是一道流暢緊繃的線條。
這讓他在重重疑慮中,不得不放棄一些念頭。
靈堂外,嘉柔聽到阿媛那幾句,猶遭雷擊,忽然意識到阿媛年紀這樣小,已經沒了母親。是啊,難道還要她再失去父親嗎?嘉柔懂那千般滋味,她心裡苦澀極了,怯怯朝裡頭看了一眼,昏黃燈光下,夏侯妙的棺木靜默無聲地置放在那兒,好似質問,又好似征詢。不,嘉柔癡癡地想,姊姊最可親可敬她一定不想看到兄長和夫君有如此齟齬。
嘉柔心急急地跳,她斷不肯輕易去篤定說一件自己無法確認的事。當日畫室的一幕幕,竟如玄意,困死在胸中。外麵,道旁兩邊一盞盞的白燈籠延伸到目光儘頭,曲折一合,全都氤氳到如墨潑灑般的夜色裡頭去了。寒風刺臉,浮光掠影,把她穿著喪服的纖薄身段勾勒得彆有淒豔。
聽裡麵阿媛忽然叫了聲“柔姨”,嘉柔猛地回神,呼吸不穩,哈出一團白霧搓了下冰冷的手垂首進來了。
長明燈重新擺放端正,她跪在那兒,往裡添了些紙錢,火焰一亮,照的她秀致麵龐跟著紅潤兩分。
“夜裡寒氣太重,柔兒,你不必守靈,帶阿媛回去歇息。”夏侯至整頓下思緒,溫聲說道,嘉柔慢慢半抬了目光,搖搖頭,“兄長,就讓我再陪陪姊姊吧。”
說著,察覺到桓行簡那道不濃不淡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嘉柔一個寒噤,佯裝不知,擁著阿媛在蒲墊上坐到半夜,兩個人都困倦到極點,碰著頭的打瞌睡。
桓行簡同夏侯至卻都各自清醒著,再無交談,隻時不常地往燈裡添酒,斷續燒著紙錢,空氣中儘是悲哀飛塵的味道。
因為冷,嘉柔迷糊著眼朝身上蓋的被褥裡拱了一拱,朦朧間,聽一道低啞的聲音近在眼前:“彆硬撐了,回房。”
嘉柔睫毛一顫,看清是桓行簡頓時便被定住了,混沌間,隻有一個念頭:
我要跟兄長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