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太極殿上,人雖多,卻更像空無一人。
這個時候,尚書郎衛會告假不出,不管大軍幾時抵京,也不管此戰事後賞罰已經引得朝野嘩然,他隻關心蕭弼的葬禮。
蕭弼死在新植的櫻花樹下,第一年抽芽,婢子找到他時人已經闔目而去。衛府裡,散騎常侍衛毓因上書進諫惹怒大將軍,被貶侍中,離開京師,拜魏郡太守。衛會沒什麼話跟兄長說,一人接到喪報,在家中獨坐良久,冷冰冰的手指在案上一劃拉,最終起身走了出來。
喪禮上,他至始至終隻是紅著眼,當真一滴眼淚未流。倒是楊宴,涕淚直淌,因蕭弼是年少成名的人物,清談座主,前來送葬的不在少數。當然,這在家家有位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的洛陽城裡不算什麼,在場眾人無一不是看慣生死的。
桓行簡同桓行懋、虞鬆皆在,山野勃發,四季輪轉,北邙山上又是一度芳草青青。他們這些人,來往北邙似乎成了常事。
那邊,楊宴的痛哭之聲實在矚目,桓行簡眸光微微一動,瞥他幾眼,轉頭對桓行懋說道:“輔嗣早走這一步,未必不是好事。”
桓行懋亦在悵惘間,並未聽懂,兀自道:“楊宴同他,亦師亦友,輔嗣期許的黃門再不用掛懷了。”
他走過去,安撫了一番衛會:“我知道輔嗣生前善投壺,解音律,你二人脾性相合是難得知交,士季不要傷心太過。”
衛會心平氣和:“子上看我,哪裡是傷心太過了?”反倒讓桓行懋略覺尷尬,仔細瞧了瞧他,若在往日,兩人指不定互相奚落取笑一通,此刻,實不相宜。
“留在你家中的那個女郎,要另擇佳婿了吧?”衛會冷漠說道,“她要真是有情人,至少替輔嗣也守三個月熱孝再定親。”
也不管桓行懋麵露難色,隻管說道:“你告訴她,輔嗣的棺中除卻放老莊,便是一朵乾了的玉翎管和一方羅帕。他這人向來當憂則憂,遇喜則喜,從未因注老莊善談玄而標榜過憂樂兩忘,也不想什麼所謂超世遺物,嬉笑怒罵,最是大性大情之人,你問她,為這樣的人守三月孝多不多?”
可是,這分明就是在難為人呐,即便定親,但尚未過門要人守孝是什麼道理?桓行懋心裡把衛會腹誹了一遍,暗道我哪裡能當家作主,你來為難我。
“要我說?我怎麼方便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說這個?就是我父母都不好開這個口,你自己同薑姑娘說,她本就因長嫂離世暫陪阿媛寄居於我家中,如今逢此事,難道要我們逼著她,你務必替蕭輔嗣守孝三月方能再議親事?”桓行懋索性拒絕,“喪禮說此事,也不太合適,回頭你再斟酌斟酌吧。”
兩人言語,悉數落到桓行簡耳中,他不發一詞,幾時離開的北邙山竟連桓行懋、虞鬆也未留意。
徑自來到校場,見石苞在旁正操練人馬,人雖不多,可聲勢浩浩,不過五六百人的隊伍馬蹄子甩的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石苞一躍點兵台,目光炯炯,手勢一起,黑黢黢飛馳的人影猶如鷹隼翅羽乍收,再一直直劈下,立刻化麵為線,整齊散開。一收一發間,除了駿馬密集如鼓的點地聲,再無雜音。
等回到桓行簡身邊,石苞試探地問:“郎君,你看如何?”
“差強人意吧,”他淡淡的,這般打著禁軍旗號訓練的五校裡,塞了不少中壘中堅淘汰不要的兵丁。不過因未送錢財之故,貧寒子弟,棄之如敝履。
檢閱半日,桓行簡臉上沾了沙塵,毫不在意,接過石苞奉上的手巾隨意擦了一擦,銳利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夕陽裡燃燒的身影之上。
“郎君,我聽聞這次征西長史李勝不降反升,新拜荊州刺史,實在是匪夷所思,伐蜀之事他竟毫發無損。隻貶了刺史和二公子,餘者無恙,這,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呀!”石苞小心翼翼看他神色,忍著憤恨,桓行簡眉頭一揚,這才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
“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大將軍的人,總是特殊些,方才我去蕭輔嗣的喪葬衛士季說,蕭輔嗣是大性大情之人,依我看,怎比得上我們大將軍?大將軍才是性情中人,罔顧輿情,不尊朝製,狂之又狂,放眼天下誰人可比?”
話到尾音,那雙雋秀的眼忽如夜梟般閃了一閃,掉頭望向北邙山方向,樹木凝綠,隱約遮路,依稀可見一角紙錢竄升天際。
“找一處宅子,把薑令婉先安頓了。”
石苞正順著他的目光也投向邙山方向,若有所思,忽然回神,露出個錯愕不解的表情,嘴巴半張:
“郎君,這是何意?這是準備要送她出府?”
桓行簡把手巾朝他懷中一擲,不甚在意哼笑:“她跟蕭輔嗣見過,我怕她身染惡疾先送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