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高平陵(1)(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955 字 8個月前

太傅的園子, 取名樵柯, 園中有木無花, 隻是今年破例移種櫻樹, 枝頭花苞羞藏, 月下搖曳, 平添三分春色。

眾人從屋中走出, 身披花影, 就此融入一地流銀的月色之中。桓行懋那顆心,依舊跳的又急又猛,他顯然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局中人。兩隻眼把桓行簡一望,該說的, 早在父親的書房中說儘, 他害怕。

成王敗寇,進則柴天改玉,退則萬劫不複, 全族人的腦袋就在他們手中拎著。桓行懋覺得自己遠比父兄要軟弱的多, 不安地想開口說些什麼, 但又好像一字都不必說。

整座桓府如常,靜默地矗立在洛陽交錯縱橫的裡坊之間,蒼穹之下, 星漢燦爛,並無特彆。

桓行簡提燈往嘉柔這裡來, 剛進園子, 聽有琴聲, 立在廊下靜靜欣賞片刻,莞爾進來。

是那具焦尾,嘉柔彈的是涼州城裡不知名的古琴曲,調子蒼涼,帶著風沙氣。

“大漠孤煙,鷹擊長空,是這樣麼?你倒有幾分颯爽豪邁之氣。”桓行簡把燈一放,屏退婢子,施施然撩袍到嘉柔旁側矮幾上坐了。

琴音乍停,嘉柔驚訝地抬眸看了他兩眼,隨即避嫌移開,不談音律。兩隻素手朝膝頭一擱,是個文文靜靜的模樣,她斟酌開口說:“如今,蕭輔嗣已經不在了,”她神情黯然,燭光中眉宇含愁,“我要回涼州。”

這幾個月,陸續收到過姨母的家書,奇怪的是,對她那次去信提的要求充耳不聞,隻問她瑣碎。親事塵埃落定後,涼州的書函,便更隻剩了諄諄教誨。

嘉柔垂袖拳頭不禁攥了一攥,拿定主意,明日親自去找張氏,她沒有道理強留自己,會許她離開的吧?燭火搖曳,映著她若有所思的一張臉。

眼前有身影一閃,原來是桓行簡手伸過來,撥了三兩下,不搭理她提的那茬,不說同意也不說拒絕,而是問:

“知道是什麼曲子嗎?”

嘉柔回神,點了點頭:“《雉朝飛》。”

桓行簡讚賞的目光裡笑意便粘沉了兩分,燭光輕晃,他五官深刻,兩道濃眉下是閃爍不定的眸子:“那你一定知道這個中典故,我獨傷兮未有室。”

嘉柔咬唇不作聲,他那道溫柔纏綿的聲音忽近了,人繞到自己身後,半傾身,捏住她兩隻手繼續撥弄琴弦:

“你這麼聰明,一定明白我在說什麼。這首曲子你會麼?不會我可以慢慢教你,要不然,你教教我剛才彈的那一西涼古曲?我很喜愛。”

“不,”嘉柔手要抽回,旋即被他捉住,她心神亂了起來,“我不明白,我隻想回涼州。”

桓行簡輕笑了聲:“整座洛陽城裡名士俯拾皆是,春鳥秋蟲,能談兩句老莊,服一回散,跑到北邙山上大哭一場就能被人傳頌。聖人有情無情,朱顏吳霜,好像這個世上就隻有這點事值得掛懷。我忘記了,你的父親也是名士,我不一樣,你知道我哪裡不一樣嗎?”

不錯,洛陽城裡從不缺高山明月,林下竹風,獨他是暗湧的一脈血腥風流,為人所不知。但十年前,他意氣風發初涉仕途也是風雅子弟,浮雲一彆,流水十年,北邙山上起墳塚,洛水橋邊漾畫船,一切早如煙而散。但這個時代,各人注定有各人的風流,親朋故舊,敵耶友耶,誰都無從知曉一場東風要將眾人吹向何處。

他聲音低轉,落在嘉柔耳中像是獨語竟有一絲孤寂之感,她疑心聽錯,背後緊貼的身子忽然離開了。桓行簡過去斟了盞清茶,遞給她,自己也倒了,目光一碰舉起算相敬,嘴角噙笑:

“無酒有茶,不如此刻你我且共從容。”

嘉柔又疑心自己看錯,她捧著茶,一雙眸子被嫋嫋的水霧打濕,喃喃搖首:“我做不到像郎君這樣從容,我不過俗人。”

“留在洛陽罷。”桓行簡說完這句,走過來垂首,嘴唇碰了碰她的鬢發,嘉柔一拒,他本動作輕柔仿佛瞬間被惹惱,眉峰一沉,戾氣頓生,把人直接抄起朝帳子裡一送:

卻無後續動作,兩人四目相對,桓行簡居高臨下凝視著嘉柔,嘉柔渾身僵住,對峙了這麼片刻,反倒不怕了,直言道:

“你既然聽出我琴聲所表,就該知道,我想回涼州,不想留在洛陽。我雖在洛陽也住了好幾載,煌煌帝都,自然是好的,我也喜愛銅駝街,翠雲峰,可我更想回涼州去,我想涼州的鷂子駿馬還有芨芨草。”

“你也聽出我的琴聲了,不是麼?我難道比不上一隻鷂子或是一束蓬草?”桓行簡兩隻手撐在她臉龐,不準她動,嘉柔長睫忽閃不已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眼,輕聲反駁:

“不,郎君是世家公子,自有遠誌,我是個沒誌氣的人,隻關心花何時開草何時綠,胡人的商隊是否平安來往,街上的百姓是否歡笑依舊,與我無關,又與我有關。所以,我不懂郎君的琴聲,也不懂郎君。”

“那我要你懂我呢?”他的手朝嘉柔眼上一覆,氣息迫近,帳中的一方天地春光儘收,紅浪翻湧,枕上香汗,桓行簡縱情顛倒發狠帶著說不出的孤烈,嘉柔迷離間指甲斷開,求饒說:

“彆……”

桓行簡不語,一麵捏緊她下頜,雪肌玉膚上立刻現出絲絲淤痕。明日刀山火海泥犁地獄肉身也要趟過,今日是如飲鴆,隻為止渴。身下人真切可觸,香甜沉醉,一段春嬌難能描畫,他眸光低垂,同嘉柔對視緊緊糾纏不許她臨陣逃脫,命令道:

“看著我。”

銀鉤鐵畫,纖毫可感,嘉柔被他束縛良久兩人宛若纏枝蓮般密不能錯,她有一瞬的失神:“你怎麼了?”

眼前人如蟄居千古的獸,一觸即發,桓行簡猛然停下,沉下身抵在嘉柔額間,耳鬢廝磨般:

“柔兒,等我回來,聽見沒有?”

嘉柔懵然不解,骨銷神墜,汗濕的額發被他撩開,再想說什麼,桓行簡手朝她紅唇上一按示意她不必出聲。相偎半晌,忽被桓行簡擁著抱起,自頸後給她一記手刀,嘉柔暈了過去。

給她穿好衣裳,桓行簡又默默凝視片刻,蹙眉把人抱出來,從角門出,貓腰上車,小心將嘉柔臥在早鋪就的被褥間,拿自己的薄披風裹了。

“送走,等她醒了,就告訴她桓府怕她染病,在外先暫住幾日。”桓行簡低聲囑咐兩句,聽得一聲淩厲鞭響,在月色中,目送車馬消失在了幢幢陰影之中。

月色不佳,後半夜變天,土膏深厚春雷驟動,嫩雨如酥,淅瀝起整個人間。桓行簡一夜在雨打芭蕉聲裡安然入睡,窗下,靜默的綠意在雨中流淌,直到天光微明,寒食禁火,雨停了一陣。

一聲令下,散在人間的麻衣白冠死士三千,自洛陽城的角角落落如鬼魅般迅疾無聲而出,在寒食的煙雨中,匍匐跪倒在桓家庭院。

“諸君!”桓睦一身戎裝,戰袍上身,他立在階下衝滿目的縞素遙遙作揖,隨即接過桓行簡遞來的烈酒,踱步下來,一樽儘酹沉浮大地:

“今日起事,進退皆在諸君,睦當與卿生死與共!有勞了!”

清波跌落,底下一呼百應,桓行簡等翻身上馬,最前方,是桓睦所乘輿車。

馭車的,不是彆人正是張氏。

“與其靜等,不如與我夫君共舉大計,太傅信我否?”張氏一身勁裝立乘旁邊,扯緊了馬韁,臉上絲毫畏懼也無。

桓睦哈哈大笑:“好,今日就請夫人為我驅馬!”

早得探馬消息,劉融兄弟擁著皇帝禦駕過司馬門,出洛陽城,直往高平陵方向浩浩湯湯而去。

而從延年裡往北去,官道乾淨整潔,三千死士隊伍整齊劃一唯有橐橐的腳步聲密集有序奔跑,桓睦立於車上,雙目凜然,這麼一眾人欲取武庫,必經劉融的大將軍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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