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話說得那麼坦誠,可這份坦誠,夏侯至聽得幾乎痛窒,他看著桓行簡的臉似乎有一瞬不能信此人也會說出“絕色佳人”這種話。青龍年間,翩翩少年郎,血氣正盛,也不曾見他於酒色上有幾多上心,為何偏偏是嘉柔?
千頭萬緒的無措壓湧過來,欲還無蹊,一時間竟有些明白了古人長歌采薇的心境。
“你……”夏侯至出宮後,佩劍重戴,此刻入了家門連屋子都沒進,“蹭”得拔出,抵向了他,“我不願輕易與人大動乾戈,這一回,你實在欺人太甚!”
冷冽寒光逼人,桓行簡巋然不動:“我不是聖人,也有七情六欲,我欺負她什麼了?棄之如敝履嗎?”
“桓行簡,我真是錯看你太多!你這還不叫欺負?她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即使你想娶,也該有個章程,你這算什麼?”
桓行簡冷嗤著把劍身移開:“你殺了我,讓她當寡婦再嫁是不是?”
“是我的過錯,”夏侯至愴然,手中利劍萎垂,“一切罪愆皆在我一身,我現在是不是隻能奢求你待她好些?她與清商不同,本是涼州的一匹小馬駒,快活自在,洛陽的水土隻是她幼年的記憶,早大不同了。”
桓行簡就在他眼前,漠不上心地盯著夏侯至不加掩飾的神情,他平淡極了:“不牢太初掛心,她是我的人,我自然待她不一樣。”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希望你待她不是。”夏侯至眼睛冷了冷,“這些年,你我在這洛陽城裡所聞所見,太多事都有善始無善終。”話到此為止,多一字太嫌,少一字無味。
桓行簡終於肯笑一笑了,他搖頭:“不,太初還是不夠了解我,我這個人做事最講究有始有終。”
的確,他手裡的那把刀,一旦開鋒,必要舔血。
兩人談不上不歡而散,早無歡可言,嘉柔理妝回來同夏侯至說了半晌話,再出來,見桓行簡在庭院等她。
他回首,一雙眼睛在這樣的時令裡也像盛滿了一泓冷波,嘉柔覺得身體虛軟地晃了下,到他跟前,那份剛才的羞窘恐懼一下又被勾出來:
“我沒有懷妊!”
桓行簡了然,大大方方把她手一牽:“這可不是你說了算。”
身後階上,立著仙姿如初的夏侯至,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嘉柔,她沒回頭,等桓行簡跟他點頭致意朝門口走去時,嘉柔停了停步子,他以為她要回頭,卻並沒有。
出了門,嘉柔終於把手掙脫開,桓行簡把她抱上馬車,坐定了,見嘉柔怏怏不樂,好脾氣地衝她笑了笑:
“回去請個醫官,彆害怕,我會照料好你。”
嘉柔垂眸不語,回到桓府,果真石苞領著醫官早在靜候了。號了脈,醫官正欲啟口,桓行簡示意他出來說話。
“如何?”
“女郎這是鬱結於心,脈象有些浮滑,不過並無大礙,女郎底子好,榮養一段時日就可以了。”醫官開始找他的藥箱,這就要寫方子,桓行簡微訝,“僅此?”
醫官點頭,以為嘉柔是太傅家中的某個未出閣女郎,細細囑咐,嗯啊絮叨許多。桓行簡命人去跟著取藥,踱步再進來,笑對嘉柔:
“日後動靜要輕些,彆胡亂跑了。”
嘉柔絞著帕子,聽他話音,隻覺得塵埃落定,一顆心陡然亂極了,她兩腿發軟,強自忍著道:“我不想這個時候當娘,我害怕。”
“我說了,我會跟你父親去書,回頭給你入我桓家的籍,不會讓你無名無分的。”桓行簡揉娑了下她肩頭,移到手間,目視於她,“跟著我,沒你想的那麼不堪,把這當做家,嗯?”
“這不是我的家。”嘉柔倔強一甩手,連帶著碰翻小幾上茶水,桓行簡眼疾手快,接住了茶甌,“彆這麼大火氣,你瞧,外頭日光明媚,走,我帶你投壺解解悶。”
婢子抓了兩耳,把壺一放,悄悄退開。嘉柔肩頭落了幾片薔薇,她衣裙極素,臉色白膩,更襯得眉心花鈿明豔再被那綠枝間灑落的日影一照,輝煌極了。
“你先來。”桓行簡把小箭給她,嘉柔在涼州鮮少玩這種戲法,這是中原子弟文士的最愛。接過箭,手抬起晃了幾晃還是丟到了外邊去,桓行簡抱肩站在壺邊,看著她投,嘉柔果然是不擅,一枝不中。
眼看箭全扔光了,壺也是禿的,嘉柔更是悶悶不樂:“我不玩了。”
“彆氣餒,”桓行簡笑著走過來,捉住她手腕,一擲,箭準確無誤投到壺中,再一投,又中了。似乎知道了訣竅,嘉柔推開他:“我自己試一試。”
屏氣凝神,眼睛定住了,嘉柔一揚手臂,應聲入壺,她頗有些得意小孩子家的好勝心重新回來了,一連投半晌,樂不可支。
他看著,莞爾讚許:“你很聰明,孺子可教。”
這一回,隻損折兩枝,嘉柔喜不自勝連連替自己擊掌。一抬眸,對上桓行簡似笑非笑略帶揶揄的目光,悻悻垂手:“我知道你肯定能百發百中,”說著眼珠子一轉,“不過,這在洛陽城裡八成也不稀奇,善射的多的是,你要是閉著眼還能投進,我才佩服你。”
“我要你佩服乾什麼?”桓行簡絲毫不領情,走過來,把她擠到一邊,側眸笑,“不如,我們賭一把?你敢不敢?”
“賭什麼?”嘉柔一聽要賭顯然很有興致,轉念一想,神情萎頓下來,“我沒那麼多錢。”
“不賭錢,”桓行簡嘴角莫測,信口逗弄,“賭脫衣裳。”
嘉柔一下耳朵根紅透,怔怔的:“你,你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