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會的一雙眼,眨也不眨,黏在公府上頭幾個雄渾大字上。好半晌,終於點了點頭:“走,我幫你去看那份表文。”
“你今日來到底是……”
“不是什麼,隨意一走,”衛會覺得他的平生所學,還需要再整理整理,衝虞鬆神秘一笑,“我十日後會再來,多謝叔茂了。”
值房的燈亮著,桓行簡帶醫官進來時,略一止步,問小吏:“今日誰輪值?”
“主薄。”
桓行簡上階進屋,案頭,擺滿了各樣文書,虞鬆做事井然有序,手旁跟著木匣,凡是辦妥的皆投在裡頭。後頭書架上放著刑名典籍,晚風流入,翻起一**的翰墨香味。
衛會剛走沒多久,字跡未乾,是虞鬆重新謄抄的一份,晾曬在側。桓行簡腳步輕盈,默默拿起,沒有打擾埋首紙堆的虞鬆。
不過略改幾字,可字字千金,桓行簡莞爾中指關節叩了兩下書案:“這不像你的文風,雖隻動了五個字。”
虞鬆抬頭,忙站起行禮,被桓行簡揚手示意坐下。對他而言,年輕的郎君與太傅不同,既非揚清激濁的慷慨儒風,也無玄談清逸的風流,要仔細比,郎君就是後頭那排刑名典籍。
“衛將軍一雙明目,屬下不敢相瞞,偶見衛會,請他潤筆。此人心肝五臟皆繡口,出手成文,郎君想必是有耳聞的。”
桓行簡複又擱下,淡淡笑言:“像他的手筆,他也注老莊,玄圃積玉,這樣的人,”他知道少年郎太過伶俐了,凝思道,“輔國禍國,成功成患。”
觀他神色,虞鬆小心說道:“他今日來,似乎想拜見衛將軍。不敢饕其能,又回去了。這樣的人,彆人自然不能輕易駕馭,可郎君,能收能發,無需多慮。”
桓行簡噙笑拍了拍虞鬆肩頭,人已經往外走:“虞叔茂幾時也會說這樣的話了?”
他徑自去了後院,窗紙透亮,手中的胡餅還熱著,香氣四溢,桓行簡一進稍間,看到的便是個坐在杌子上發呆的嘉柔。
“趁熱吃,涼了就不香了。”桓行簡把胡餅塞她手中,嘉柔沒接,任由它掉地上去了。
他從宮中來,沒回家,不過在銅駝街上隨意吃了些。此刻,彎腰撿起,把臟了的地方撕扯丟開自己一口一口咬起來。
嘉柔有些驚訝地看看他,她早冷靜下來,已經明白。腳動了一動,輕聲告訴他:“死了一隻大雁,另一隻,無論我如何投遞清水食物,它都不肯吃。”
“你一定在想,鳥尚如此,我當真是飛禽不如。”桓行簡眼眸黑如石漆,映著燭光,愈發清冽,吃起東西來斯斯文文倒一點不介意胡餅是掉過地上的。
嘉柔恍惚有些分神,知道另一隻必死,不知怎的,想到夏侯至和李閏情的舊事來,心境更是複雜。她垂下了腦袋,“若是這隻也活不成,我會把它們葬在一處。”
桓行簡靜默有時,一抬嘉柔下巴,果然,她眼中有氤氳水霧,他笑了笑:“你待萬物都有份情,待我,卻一絲一縷也不肯給,不過無妨,百年之後你我也是要葬在一起的。”
“我沒懷妊。”嘉柔嫌他手上油脂,一掙,扭過頭用帕子擦了擦下頜。“你在騙我,還騙你母親。”
“不算,你早晚會有我骨血的,”桓行簡不以為意,把她小臉重新一正,“等有了孩子,無論男女我都會好好教導。當然,若是個小郎君,恐怕我要做個嚴父了。”
嘉柔直視他眼睛,有些悲哀,又似有些嘲弄:“郎君這話,說給等過門的新婦聽罷。”她朝外麵無儘夜色望了望,“我知道,你不會放我走,我不會再求你。”
“柔兒長大了,我差點忘了,”他並不以為忤,從佩囊裡拈出枚玉雙螭雞心佩,雙螭騰挪乾坤,霸道淩厲,朝嘉柔掌心一放,“我一件佩飾戴得極久,貴精不在多,除非丟了壞了,輕易不換。這件給你,萬一哪日你我當真離彆不複再見,見物如人。”
嘉柔看他神色柔和,說的認真,心頭惘惘得一跳。他的手順勢摸過來,嘉柔下意識躲開,桓行簡還是把她脖間的月光玉解下來了,放進佩囊,又捏了捏她下巴,什麼都沒說。
相對無言,桓行簡起身到榻上小憩片刻,嘉柔便把雞心佩隨意往雕花首飾盒中放了阿媛的鞋拿出來,放到榻邊。
寫了會字,擱筆出來時才知道桓行簡已經不知去向,目光一掃,鞋不見了。
沒幾日,她在公府後院隱約聽見轟鳴的喜樂綿延了許久,先近後遠,最終朝延年裡方向去了。
前頭公府今日休沐,隻留數人,虞鬆幾個換上新袍彼此打趣,問要上多少禮錢,愜意笑聲裡,幾人結伴而出,坐上馬車,也朝延年裡方向去了。
太傅家中,賓客如雲,隨處可聞道喜聲,新郎官在廳中同人飲酒,觥籌交錯。新房內,朱蘭奴早把紈扇扔到一邊,不顧禮數任意吃喝,帶來的貼身婢女勸不住,桓府的奴婢視而不見,隻麻木看著。
一通下來,口脂也淡了,朱蘭奴十分鎮定命婢女補妝。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桓行簡,她氣急,再次把紈扇扔了,說道:
“去,看看桓行簡是不是醉死在外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