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哪個敢去催,不過靜悄悄跑前麵廳外窗格一看,裡頭賓客滿坐,衣影不絕。()瞧了片刻,桓行簡沒有要動身的意思,那張英俊的臉上,似乎很高興。
回來一學,朱蘭奴卻不高興,乾脆把紈扇踢開,自己解了外裳倒頭臥下,把帳子虛虛一掩竟是要睡了。今日流程繁瑣,到現在耳朵旁仿佛還嗡嗡繞著花炮鼓樂。
再一睜眼,除了紅燭燈火,打瞌睡的婢女,再無他物。小屏風旁側插了束紅杜鵑,朱蘭奴起身,一片一片把花瓣揪了,亂紅委地。她繞開婢子,直接人往前廳來。
新婦就這麼大喇喇出現,賓客尚在,皆是一震,停箸擱盞不知如何避嫌。
桓行簡當然看到了朱蘭奴,酒盞在手,含笑如常,石苞忙湊上來問:“我去請夫人過來,勸走她。”
“不必。”桓行簡說,十分隨和,他身邊的公府屬官卻不大能坐得住,忍不住要告辭,虞鬆帶個頭,剛張嘴,桓行簡起身給他們一一舀酒續滿,“難得,今日當不醉不歸。”
朱蘭奴不把眾人放在眼裡,腳步輕移,拖著長長的吉服,瞥兩眼幾個上了年紀的,因穿燕服,也分不出俸祿幾石。她若無其事地開了口,目標泛泛:
“天不早了,還請諸位該散就散了吧。今日衛將軍大婚,又不是諸位大婚,自然不急。”
太傅夫妻已離席,在場的,本也有能玩笑兩句的人物,可對方是太傅家新婦,一旦開口,難免顯得不尊重。當下,麵麵相對,暗自驚歎朱季重的女兒果真不同尋常,顏麵不顧,可惜了衛將軍。
“你們不必看我,我知道你們心裡正腹誹我父親。不錯,我父親生前極受恩寵,你們看他不慣不過是因為我父親出身微寒,彆忘了,我父親恰恰高於你們,因為你們是靠家世,而我父親是靠才學。”朱蘭奴心中積怨已久,毫不留情道出,眼角一挑,那神情與其父如出一轍。
這一語,的確驚人,坐中有人忍不住駁道:“並非如此,鎮北將軍恃威肆行,身居高位,飛揚跋扈,已故大司馬可謂是內不恃親戚之寵,外不驕白屋之士,即便如此,鎮北將軍卻妄自施加羞辱。諸如此類,比比皆是,怎能受人尊重?”
本是痛處,可朱蘭奴早等著有人提父親舊事,忽玩味一笑:“是啊,大司馬真品行高潔,爾等不也坐視他血脈斷絕置之不理嗎?在座諸位,多有食漢祿的父輩,一未見諸位寧死不屈為國殉道,二不聞因人勢敗施加援手,諸位的德行,我看也沒高到哪裡去,我父親最起碼對文皇帝一生忠誠。”含沙射影,直指高平陵大將軍一案,這才把人說的滿臉錯愕,彼此交彙個眼神,再坐不住,起身紛紛告辭。
見人魚貫離開,朱蘭奴得意極了,心中塊壘頓消。她轉身,對上桓行簡那雙眼,他居然還笑的出,笑意謙和。
旁邊,石苞聽得一頭冷汗,轉眼間,廳內隻餘一派殘山剩水,奴婢們也不敢進來收拾。
桓行簡目視她那張脂粉塗太厚的臉,微微一笑:“說完了嗎?”
朱蘭奴是副什麼都能豁得出去模樣,無所用心把頭一點,就此去了。石苞見狀,立刻說道:“郎君,屬下多嘴……”
“知道多嘴就不必說了,”桓行簡打斷他,似乎並不放心上,隨手把酒器一放,人走了。
石苞在後頭看,不是往新房,卻是往太傅寢居。
新房內,朱蘭奴又等良久,聽門被推開,臉上終於有了絲表情:“我有事求衛將軍。”
一點不跟他生分,語氣熟稔,桓行簡笑:“你的臉皮,”說著揚手在朱蘭奴臉上一搓,指腹著粉,他輕輕吹口氣,“難怪這麼厚。”
這下徹底惹惱了朱蘭奴,極力相忍,而是婉轉笑道:“我如今嫁了衛將軍,我父親,自然就是衛將軍的丈人了。如今,太傅在洛陽城裡一人之下,怎麼也不好讓親家擔惡名,我父親的諡號,分明就是那群老頭子攜私報複!”
擲地有聲,不忘提醒他一事,“當年獨陳群一人錄尚書事,權柄在手,人都說他行。隻有我父親,覺得太傅要優於他。”
“哦,”桓行簡心領神會,眉頭微挑,“所以,夫人想讓我做點什麼呢?”
朱蘭奴懶得跟他虛與委蛇,索性直白道:“我想請衛將軍去跟太傅商量,看能不能給我父親改諡號。”
“原來夫人如此純孝。”桓行簡笑吟吟看著她,目光漸漸露骨,將她打量個不住,朱蘭奴到底是女兒身,被看得窘迫,佯自鎮定,“不知衛將軍答應不答應?”
他忽然將人推向床頭,把吉服撕開,朱蘭奴嚇得忙去捂,見他瞳仁漆黑,莫名有了兩分懼意。
“我不喜歡女人跟我談條件,你要是生的美些,也許我會考慮考慮。”他手探進去,動作輕柔,直把朱蘭奴撩撥得放肆叫出聲來,一雙手,忽就攀上了桓行簡的脖頸,低喘著望他,“我那天見了你也盼著自己能生得再好些,隻可惜,樣貌是父母給的,我做不了主。”
催情夠了,人已經癱軟如泥,桓行簡把她雙手拿開,嗤笑一聲:“那沒辦法了,你這模樣,我真的很難提起興趣。”
朱蘭奴那雙本已迷離的眼,忽就怒火直噴,坐起罵道:“桓行簡,你不是有隱疾吧?難怪,你後院裡連個姬妾也沒有,是有心無力?噢,不對,我聽說你府裡住著個絕色美人,人呢?是不是隻能看不能吃,你都不敢見?”
顯而易見,她有意激他,桓行簡壓根沒動氣,隻是莞爾,把人扯起往高案上一摁,朱蘭奴臉被擠得扭曲,正張牙舞爪揮了兩手掙紮,下一刻,上刑般的劇痛襲來,她幾乎要疼死過去。
蠟淚滾滾而落,小兒臂粗的紅燭眼看燒得差不多了。桓行簡把人一鬆,起開身,朱蘭奴便像丟了半截命般癱倒地上,再不能動彈。
他踩上她淩亂的一角衣擺,看都沒看,錯身走了出去。
一晃眼,七月流火,早秋的霧氣在某個清晨送來草木欲凋的氣息。洛陽城裡,兗州刺史令狐愚派來的從事張康按慣例來司徒府邸彙報兗州政務,人剛到,後頭就有人追上來,令狐愚突然病逝,讓張康儘快回去治喪。
他人下榻在官舍,聽到這個消息,惶惶不安。來前,太尉王淩早多次派人來兗州聯絡,內情多有耳聞。此刻,輾轉了一宿,在翌日拜見高柔時把度支表等呈報了後,人不走,那一臉的吞吞吐吐,被高柔看在眼裡,不由問道:“還有事?”
張康把牙一咬,忙跪倒在地說道:“有一事,下官不敢相瞞。自劉融被誅,太尉同府君來往頻繁,說天子孱弱不過坐擁虛名,受製於強臣,切齒不已。府君則言太尉與太傅本同朝為臣,平起平坐,怎好對其俯首帖耳?不瞞司徒,我昨日剛至京都,便接到了府君病逝的噩耗,想必,兗州報喪使者也已報與了陛下。”
高柔心底陡得一驚,論資質、聲望、軍功,外姓老臣中唯有王淩可與桓睦抗衡,淮南又是帝國抗吳重鎮所在,王淩都要八十的人了,說這些……他忙把張康扶起,囑咐道,“你既說了,天下事若有變定不會連累你,隻一條,你回去勿泄一字。”
公府裡,桓睦拖著病體難得露麵,勘察人事。不過小半個時辰,精神不支,暫去後院歇息。
高柔到時,桓行簡正在他身旁親伺湯藥,把一席話聽完,桓睦當下也深感意外:“我以為,王彥雲都這把年紀了,不會輕易拿全族人性命來博虛名。看來,他到底是爭強好勝,不甘居我之下啊!”
“太傅,既然如此,不如先發製人?”
桓睦雖病,神誌卻如昔清醒:“不可,並無確鑿證據,輕舉妄動發兵師出無名。這樣,令狐愚跟他是甥舅之親,這一死,自然斷他左膀右臂,我會上表陛下奏請黃華出任兗州刺史。另外,揚州的其他將領,子元?”他忽然轉頭,桓行簡會意,“廬江太守李欽,曾被王淩彈劾求免官治罪,兩人齟齬很深,太傅不如遷李欽為前將軍,以孤立王淩。除卻死了的令狐愚,讓他一個人也拉攏不來。”
“嗯,好極,先靜觀其變,不準泄露風聲。”桓睦輕咳起來,等高柔走後,才跟桓行簡說,“若王淩起事,我務必親征,我倒盼著他儘快出手。”
“太傅……”桓行簡看他鬢發霜色又添一層,心裡發沉,“父親的身子已不宜再率大軍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