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秋風一起,洛水便揚起無數清波,來往畫舫不斷,桓行簡帶著虞鬆從浮橋下來,步履穩健。()
因春日瘟疫,免了百姓一歲租賦及關市之稅。兩人從南郊來,桓行簡一臉風塵仆仆,馬靴臟了,也不在意,“常平倉得儘快建起來,豐則糴,儉則糶,即便遇到像今歲這樣的凶年,不至於餓死人。”
公府裡的事,禁軍的事,眼下要出征的事,沒一樣讓人輕鬆的。桓行簡每日精力好極,無窮無儘,不過睡兩三時辰,第二日又是個精神抖擻神采奕奕的模樣。裡外大小事務,無一不勘察了個遍,綱紀甚嚴。
虞鬆跟出來慣了,他本是個文士模樣,白白淨淨,一張臉皮子糙了幾分。此刻,同桓行簡說話永遠是個斯文謹慎的神態:“是,郎君看得長遠。”
腦子裡卻算著衛會這少年人怎麼回事,眼看這要動身南下,過了十日之期,怎不見來公府拜會郎君?虞鬆琢磨了半晌,也知道他那人神出鬼沒的,最無常理,不好揣度,隻好想著再耐心等上一段時日罷。公府裡,務實的人才不少,衛會若是能來,定是最機敏的那一個。
虞鬆很願意為桓行簡舉薦這樣的少年郎,於是,略略一提:“太傅將本外放的衛毓又召回了朝廷,他那個弟弟,其實並不遜色於他。”
桓行簡臉上淡淡的,氣度越發沉穩:“有所耳聞,不過,少年人華而不實或是名過其實也是有的。到底怎麼樣,要用了才知道。”他目光一轉,罕有的同虞鬆開起玩笑,“我初見主薄時,見主薄是個文弱書生樣,不想下筆如刀,刀刀要害,望主薄日後也千萬不要吝惜懷中利器。”
這是要他表忠心了,虞鬆焉能不懂,他望了眼桓行簡那張年輕的臉,忙垂眸應了聲“是”。
過宣陽門,聽駝鈴聲傳來,有碧眼雪膚的胡姬出入銅駝街。桓行簡信步上前,這批貨物多為瑪瑙、珍珠、綠鬆石等。他手一伸,翻出個波斯國的假麵,純金打就,沉甸甸的,美麗的胡姬用生硬的官話跟他搭腔,他笑笑,爽快付錢要了。
剛抬腳走人,身後一群小兒亂哄哄唱著歌謠蹦跳著過去,桓行簡捏著假麵,入耳的不過兩句:白馬素羈西南馳,其誰乘者朱□□!
清脆的童音遠了,他嘴角一彎,問虞鬆:“主薄聽見了?”
洛陽城中,黃口小兒每日亂竄嘴裡童謠早不知換了多少首,虞鬆習以為常,笑道:“屬下剛聽了則逸聞,說白馬河裡跑出匹馬,奔到牧場裡,引得百馬長嘶附和,聲達於天。”
桓行簡嗤笑一聲,目有嘲弄:“看來,太尉跟楚王是下了番功夫的,雕蟲小技。”
虞鬆每日在公府裡忙得腳不沾地,出城公辦,也是快去快回。一首童謠,沒怎麼往心裡去,聽桓行簡話裡有話,不及細思,身後傳來一道輕快聲音:
“衛將軍。”
轉頭見是衛會,虞鬆頗意外,衛會衝他微微一笑,神情難得持重。虞鬆笑笑,一副靜候衛會表現的情狀。
果然,桓行簡繼續往前走了,狀似無意問衛會:“士季聽到剛才那首童謠了麼?”
衛會規規矩矩的,自然跟上,同桓行簡保持著微微的距離:“是,會願為將軍解題,還請將軍折節一聽。”
“哦,”桓行簡笑,卻也隻是把玩著手底假麵,看也不看他一眼,“說來聽聽。”
“白馬非馬,乃封地,朱虎非虎,為親王,私以為這樣的童謠禍亂人心,從哪兒傳出來的,當正本清源。”衛會點的委婉,他知道,麵對衛將軍桓行簡有些話是不用說太透的,說太透,衛將軍未必會喜歡。他要的,是衛將軍喜愛他。
旁邊虞鬆茅塞頓開,楚王小字朱虎封地正在滑縣東北的白馬,立下明白,這是造勢到京都來了。
再看衛會,早沒了素日裡的狂狷邪氣勁兒,一本正經的,沉著了許多。桓行簡沒什麼表情,嘴角微微一動:“士季解的不俗,很好。”
說完,並沒什麼後續,衛會也就作了一揖,目送兩人遠去,等虞鬆忍不住回首,才朝他綻出個對方熟悉的輕佻笑容。
“衛會真是極聰明的少年郎啊!屬下自愧不如。”虞鬆情不自禁讚他,再一抬首,看桓行簡是個喜怒不行於色的模樣,猜不透他到底看中衛會沒有,就此打住。
回到公府,零零碎碎的事交待了一通,虞鬆準備好隨大軍出征。
高平陵後,洛陽城中軍數量不斷增持,桓行簡嚴明法紀,訓練嚴苛,此刻將大軍火速調度集合。那邊,桓睦立刻將黃、楊二人的告密表上呈天子,進而布告四方,小皇帝被驚了個實實在在,聽得太後也直咬後槽牙,罵道:
“陛下是先帝名正言順的正統所在,王淩想乾什麼?陛下,他這是衝著太極殿來的呀!”
小皇帝無法,隻得命桓睦奉旨討賊。太後人就在一旁,暗察桓睦神色,心中況味複雜,知道這老頭子也是強弩之末了。自劉融死後,他一家獨大,太後並不怎麼樂意看到這樣的場景,於是,換作一副楚楚哀容:
“太傅,王淩專重淮南,如今得了失心瘋竟敢行廢立之事,陛下可仰仗者隻有太傅了,還請太傅勿要推辭,速速平叛。”
心中不耐煩地聽桓睦謙辭完,眼神一打,小皇帝又去執他手。等人退下,才轉頭問萬事笑眯眯不吭不響的中書令李豐:
“你看太傅這次,能不能拿得下王淩?”
王淩這半截子趴棺材板裡的人了,哪怕跟桓睦鬥成個烏雞眼,本也不打緊。不想,老頭子連帶她母子都算計上了,太後鳳目愈冷,見李豐不冷不熱虛應了兩句,起了身,華服曳地,心思轉繞個不停。
“隻是,我看太傅,自入秋以來不見好腳步倒有些虛浮,實在是有些擔憂。”
李豐仔細辨彆著太後神情,回道:“太後勿要擔憂,王淩再專重淮南,手裡沒虎符也調不動揚州大軍,拿什麼跟洛陽十五萬中軍打?”
這樣淺顯的道理,太後亦懂,一時間,那張豔麗的臉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個什麼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