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漸短,夏侯府邸裡早早掌上了燈,月冷庭院,梧風蕭然,夏侯至家中連仆從都遣散了不少,隻留貼身幾人。後院中也無任何聲色犬馬之娛,常獨一人讀書作畫而已。
中書令李豐和侍中許允來拜訪他時,他隻披了件單衣,淺笑對來人:“怠慢了。”說罷命人奉上清茶。
“太初,你整日窩在鴻臚寺,恐怕不知道太傅又有大動作了。”李豐呷口茶,覺得未免太衝淡了些,味同嚼蠟,再四下打量,也不知夏侯至這樣的貴胄子弟是如何忍受當下這份冷冷清清的。
鴻臚寺中,那些差事也是無聊得很。
夏侯至顯然沒多少興致,不接這個話,而是請他二人看自己新作的歲寒圖,他倆人一怔,隻得硬著頭皮打起精神品鑒了半晌。
言辭枯索,也是無趣。兩人見案頭堆滿了典籍文章,對視一眼,沒說幾句匆匆告辭出來了。
“我看太初心如死灰。”李豐惋惜道,“本還想勸他作為一番,如今看,罷了。”
許允搖頭,他這次被李豐叫上本就不大情願來的:“我說,中書令你急什麼,太初這回洛陽其實日子也不久。因劉融一案,險些牽連到他,虧得太傅顧念舊情,你這個時候到底奢望他作為什麼呢?不是害他嗎?”
李豐笑得陰陽怪氣,不鹹不淡的,目光一睞:“侍中,你覺得太傅是顧念舊情的人嗎?我們打個賭好不好?這次平王淩,你知道的,他倆人相識幾十載,同朝為臣,也曾共謀大計立赫赫戰功。可如今,若王淩敗,也是個夷三族的下場,你信不信?”
聽得許允一噎,想起當日自己同陳泰為劉融擔保的事,心中苦澀,含糊其辭帶過去了:
“王淩此次是咎由自取,他一世英名,這個時候犯糊塗誰也攔不住。”
“可你要知道,王淩若敗,大魏朝堂上就真的隻剩太傅一枝獨秀了。”李豐的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亮,那頭,許允靜默不語,路上隻兩人的腳步聲清晰,該分手時,許允才問,“中書令意欲如何呢?”
李豐很無辜地攤開手:“我?我能如何,不過唏噓感慨人事變遷而已,”說著虛虛拍許允的肩,笑道,“不說這些了,我請侍中去銅駝街上吃烤羊腿?”
銅駝街未到宵禁,尚有行人,燈火如晝,等後半夜整條街除卻巡邏的衛兵,再無閒雜人等,整座洛陽城便也安靜了下來。
桓行簡把嘉柔先接回府中,跟雙親挑明,張氏那張布滿細紋的臉上,便笑出幾道褶皺來,目光一落,停在桓睦身上,說不出的揶揄:
“有其父必有其子。”
說的是當年桓睦在外頭跟蜀軍對峙,日子久了,乾脆將張氏和兩名姬妾接到軍營,老六和老八,便是在那個時候有的。
“你好大的膽子啊,子元,”張氏橫桓行簡一眼,“先是欺瞞,這又要把人帶了去,果真是丟不開手。”
桓睦沉默半晌,臉上有倦容,他抬起眼皮,說道:“一個薑修,其實算不得什麼,至多添堵罷了,更何況,他現在人在不在壽春尚未可知。不過,既然你要帶著就帶著吧,隻一點,房事上不要太縱著自己,你近來留宿公府次數太多了,夜夜不歸,不太像樣子。”
說得後頭的婢女,都臉上一臊,太傅這麼直來直去點郎君還是頭一遭。
出來後,桓行簡先去浴房,命人把嘉柔領來。室內,水汽嫋嫋,熱意浸身,一天的風塵儘掃。他微闔雙目,全身放鬆,聽腳步聲傳來以為是嘉柔,再睜眼,卻是石苞有事回稟。
屏退侍候的婢子,桓行簡結實的手臂抬起,支在沿台,聽石苞道:“李豐和許允晚上去拜會了大鴻臚。”
出乎意料,桓行簡知道夏侯至自回京甚少會客,他一哂,這是按捺不住了嗎?桓家的敵人來自何方,他一直清楚。桓行簡撈起手巾,開始慢慢擦拭著上臂:“逗留了多久?”
“大約半個時辰。”
石苞心裡一直盤算著,兩隻眼,冷冷綽綽的很鎮定:“郎君,屬下細想過,以大鴻臚的當下處境手中無兵權,翻不出什麼浪花來。就怕,就怕有心人看重他的聲望啊!”
說著,有些憂心地看著桓行簡,“明日太傅和郎君要往壽春,二公子人又在許昌,這樣都走了……”
桓行簡冷嗤一聲:“你那都是杞人憂天,我父子幾人雖都不在洛陽城,可中軍在手,沒了軍隊,你以為洛陽城是什麼?一座空城而已。再者,叔父人在中樞,有他坐鎮,我倒要看看這個時候誰要出洞。”
石苞訕訕點了個頭:“是屬下多慮了。”
見他有些沮喪,桓行簡把語氣緩了一緩:“去歇息吧,他府邸上還是先盯著,”眼睛裡不可抑製地流露出絲輕蔑,“想跟桓家作對,他以前沒這個資格,以後,更沒有,他要是找死我自然成全他。”
說完,輕嘶著一笑,“有人借他,好的很,活著的夏侯至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石苞眼中這才亮了一亮,轉身要走,忽又回首猶豫問:“郎君,你要帶薑令婉去壽春?太傅答應嗎?”
“我的私事,該你問的?”桓行簡尾音陡得冷森,那目光,像是揉進了一層凜凜的秋霜,石苞頓時一個寒噤,正要賠罪,外頭響起朱蘭奴又高又尖的嗓音:
“你什麼人?鬼鬼祟祟在這偷聽?說!”
很快,桓行簡聽到他無比熟悉的一把細柔嗓音,有些倉皇:“沒,我沒偷聽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