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雁飛客(6)(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305 字 8個月前

“你,你彆動手動腳的。”嘉柔十分難堪,再看桓行簡,目光壓根不在自己身上,兩眼放遠,低笑道,“沒人看見,你緊張什麼?”

不好再說什麼,嘉柔索性跑到一邊專心看景去了。

“我原以為,隻有吳國才能造這樣大的船。”她手扶船舷,喃喃不止,桓行簡哂笑一聲,“沒見識,你我乘坐的這艘前幾日剛下水試航,洛陽調動的戰船最多可載八十萬大軍,論軍力,論糧草輜重,吳蜀兩國哪裡能比得上?隻不過憑靠山河之險,裂土稱王罷了,早晚有一日,”他那張年輕的臉上,很少將躊躇滿誌的情緒表露,此刻,卻神采飛揚,霸道至極,“我定要踏破蜀道,飛渡天塹,重整這錦繡河山。”

嘉柔從未見過桓行簡意氣風發的神態,一時稀奇,盯著他那張臉看。他扭頭,衝她笑的又淺淡了,“山河再好,也要有人攜手同遊同樂才不至於太寂寞。”

那道目光,隱隱含著絲熱情的期待,嘉柔體會到了,心下一亂,忙轉過臉去:船隻不覺行至伊水之上,蜿蜒如一條玉帶,生生隔開了東山西山,兩岸青山相對,崖石聳峙,桓行簡見她看得入迷,笑著說道:

“這是當年名將白起大破韓魏二十四萬聯軍之地。”

很自然朝她又挨靠得近些,他甲胄上身,若不是有這嘴角一二淺笑,便不知是何等的洗練殺伐氣,嘉柔本還不自在,聽他如數家珍地說起五百餘年前的戰事始末,不禁被吸引,由衷讚道:“攻城野戰,無堅不摧,我看隻有韓信可與他一較高下!”

她話一出口,桓行簡聽了頓時心情大好,朗笑起來:“好柔兒,這是怎麼比的?”

“倆人都沒打過敗仗呀,郎君自己剛說的,白起無論是以眾欺寡,還是以少勝多,從未敗過。”嘉柔被他笑得心中漸漸沒了底,臉上緋紅,岔開了話,“我胡謅的,不知道當世英雄誰能比白起將軍,太傅能嗎?”

桓行簡笑意越發深了,目光一低,將她腰上配著的匕首正了一正:“不能,太傅此生最擅聲東擊西,出其不意,深諳的是人心。可白起將軍是天生戰神,恐怕難能有人與他匹敵。”

“那郎君呢?”嘉柔脫口而出,問完,自覺不好意思,又垂下了腦袋。桓行簡把她臉輕輕一抬,“遼東算是我正兒八經跟著太傅鍛造了一回,以前的,不能算數。至於以後麼,你跟著我,就知道我行軍打仗是什麼風格了。”

匕首是為防不時之需給她的,嘉柔沒說話,兩隻白嫩的手無聲攥向了腰間。他送匕首那天說過,人要警覺,若是察覺出有危險時彆忘出刀,嘉柔不明白他為何教自己這些,卻認真謹記了。

大軍既發,桓睦卻以天子名義發詔書,赦王淩之罪。壽春城裡,王淩及屬官們舉棋不定幾日了,忽收詔書,人心不穩,圍著他七嘴八舌打起嘴仗。

“太尉,此時是不是該給太傅去封書函,探探口風?”

“探什麼探?桓睦老兒當初高平陵也答應不誅劉融,事後呢?蔣濟都活活氣死了,太尉萬不能信他!依屬下之見,與其擔滅族之禍,不若奔吳,最為便宜!”

“我看未必,劉融飛揚跋扈咄咄逼人,太傅是不得已一朝起事。太尉同太傅,看在當年同朝為官共事多載的份上,在天子麵前幫襯一把,也未可知。如今,揚州大軍沒有虎符集結不來,太尉困於壽春,又有何益處?”

若是打,揚州的兵馬不動,隻靠底下郡縣兵力根本扛不住洛陽十幾萬中軍,顯而易見的結果就擺在台麵上。府衙裡,張張躁動不安的臉上都把眼睛投在老太尉身上。

何苦呢?有人心中已鬆動,咂摸著嘴,並不表態。

王淩在一派爭吵聲中,隻握著詔書,末了,命人把燭台拿來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確是天子詔書。

當初,高平陵劉融可沒有天子詔書,王淩望著燭火陷入沉思。翌日,太傅桓睦的親筆書函飛入府衙,送到了王淩手中,信中客氣,大出王淩意外,忍不住對左右說:

“看來,天子隻是想收我東南兵權而已。”

不再遲疑,隨後命後院正收拾細軟的夫人不必再忙活。

大軍眼見行至百尺堰,這一路都十分順暢,天卻突然變了。這個時令,本不該有雷雨大風,桓行簡在船頭立了片刻,測試風向,風向詭異不定勢頭越來越猛,人被吹得飄搖不定。

不多時,閃電一道道淩厲地劈開陰雲滾滾的天空,河麵化作一片灰暗,到津口拐彎時,雨勢已經烈了起來。

桓行簡彎腰進了船艙,桓睦體力在路途損耗,此刻,聽外頭風雨大作,轟的一個雷炸開也巋然不動,在輕咳聲中斂了斂披風:“我無礙,你去告訴將士們,勿要驚慌,過了這個津口,風雨再大也自會緩下來。”

他披了蓑衣頭戴鬥笠出來,船身還算平穩,雨勢太大,視線所及皆是一片水汽混沌。

昏暗中,一個身影慌裡慌張近了,也看不清是何人,隻在瓢潑大雨中高呼:“後頭的船被風浪打翻了!”

桓行簡猛然回首,借著閃電,見無數身影被卷入河中。他一驚,看清楚了正是嘉柔所乘的那一隻,他中途換船,商議要事,嘉柔依舊留在新船之中,此時,當即冷靜吩咐:

“快,會鳧水的下去救人!”轉身對趕來的石苞道,“不要驚動太傅,你進去!”

一聲令下,兵器叮叮當當被扔得交雜作響,把頭盔一丟,會鳧水的兵丁們紛紛跳下河去。

水域並非險灘,平日裡,幾無事故發生。桓行簡迅速將身上累贅一脫,命人駛來一葉快舸,靠近後,一踩船頭縱身躍進茫茫雨幕之中。

“郎君!郎君不可啊!”虞鬆眼睜睜見他跳了下去,根本來不及阻攔,腳下一軟,顧不得回稟桓睦,把個衣襟一撩,也跟著撲通紮了進去。

魏武在時,與吳作戰吃過不習水性的虧,到了當下,魏軍會鳧水的將士不在少數。桓行簡人在水中,間或換氣,一張臉被雨水河水衝刷得棱角嶙峋,喊了幾聲“薑令婉”,無人應聲。

他要失去她了,桓行簡腦海裡很突然地閃過這樣的念頭,天地雖廣,人海攘攘,可薑修這樣的女兒隻有一個。他一抹臉上雨水,茫然四顧,直到一道閃電再度落進河麵,漂浮的木板上,分明被一纖弱身影牽抱著。

嘉柔不會水,掙紮間,隻聽到雨聲人的叫嚷聲,人是一下被卷衝到河裡來的。上一刻,明明坐在溫暖的船艙裡擺弄腰間匕首,認上頭刻的圖案。

她嗆了許多鹹澀的水,船身被毀,散落的一塊木板不知怎的被她湊巧抓住,人拚命地往上靠,腦子裡已經忘記恐懼。

我還得回涼州呢,嘉柔昏昏地想,河水冰冷,凍得人知覺漸失。等桓行簡靠近她,剛要施加援手,嘉柔渾身沒了力氣無知無覺地把手一鬆,從木板上滑去,人直往水裡墜。

“柔兒?”桓行簡低呼一聲,屏氣入水,從身後靠近朝懷中一拽,不料嘉柔忽劇烈掙紮開來。她害怕極了,想要抓住什麼又極力抗拒,混亂中,下意識拔出匕首,朝桓行簡胸前戳了進去。

他猛然吃痛,殷紅的血迅速在水中洇出一縷,猶如筆墨丹青般暈化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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