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桓行簡冷硬地打斷了他,嘴角那抹笑意尚在,“我敬先生孤勇前來,非常人之舉,令狐愚得先生此心也算九泉有慰。不過,先生若一意孤行,恕我難能從命。我追隨太傅討賊而來,所下詔令,無不出自上意,發塚剖棺,正是因本案無律可依,引的《春秋》決獄。照齊崔杼故事,王淩、令狐愚罪宜如舊典,先生一定明白。我縱然對先生心存欽佩,但絕不能因私廢公忤逆君心,還請先生不要為難我。”
秋陽高照,正值晌午,秋老虎撲在人身上一片火辣辣的氣息。嘉柔鼻尖不知是熱還是緊張,沁了層薄汗,眸子因光亮微微眯著,濃密的睫毛上下相接,裡頭的情緒也掩住了許多。
“父親,各退一步吧。”她不安地勸道,唯恐眼前一線生機轉瞬即逝,薑修沉默有時,脫掉了外裳,走到棺木前不避臭味難擋半腐的屍骨,遮蓋上去。
嘉柔一顆心被擰得死緊,半分氣透不上來,臉色發白,再去看桓行簡,他正把視線從父親身上調到自己這來,目光糾纏,兩人都沒有說話。
一旁石苞早看的好不耐煩,桓行簡依然如故,對薑修道:“先生既來了,請入城一敘。”
千裡河山,舊日城闕,都還在如昔的日影照耀之下,薑修抬頭看了看女牆上招搖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果斷拒絕了:
“多謝,不過我與舊主相識一場,如今故人不在,就不入城叨擾了。”
桓行簡被拂了麵,涵養極佳,帶笑頷首而已:“好,不強人所難,隻是令愛在此,先生為骨柔親情也當一聚。”
嘉柔把兩隻期盼的眼朝薑修身上一定,薑修猶豫了下,城門下頭確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勉強跟桓行簡入了城。
物是人非,薑修一路看景一路沉默,先被帶到後院了。
父女倆剛離開,石苞歎氣,對桓行簡此行不解:“郎君,即便是為了薑姑娘也不該這麼縱著薑修,這些名士,放蕩不羈最難管束。今日他已經壞了規矩,日後豈不是更張狂?”
桓行簡人在屏風後,窸窸窣窣地換掉沾染惡臭的衣裳,身影投在屏風,奇鬆張爪,石苞聽他低聲哼笑:
“他是名士,雖不在朝廷為官,可聲名在外,最易被人結交利用。令狐愚王淩待他,未必就是出於氣味相投赤誠真心,他今日來,不過是隨性而為,我怎好和他計較?再者,太傅是來討伐王淩,除卻王淩一案的牽連,不宜節外生枝。”
說到王淩案,石苞那雙眼轉得極快,靈光乍現,提道:“薑修剛說王淩是他故人,他人此刻也在壽春,這……屬下以為當給他個教訓,一收一放,這樣的人與其被他人用了去,郎君何不先收服了他?”
不是沒有道理,隻是當下,太傅人纏綿病榻,桓行簡並不願意多生事端,他略作考量,否決了石苞的提議:
“罷了,走,先去看看虞鬆庭審的如何了。”
壽春城的牢獄裡,已經黑壓壓羈押了一大批人,全是此案牽連者。長長的通道裡,塵埃漂浮,光線晦暗,兩邊此起彼伏不住的哀嚎叫屈聲。桓行簡置若罔聞,在眾人的目視下徑自走到關押著令狐愚彆駕單斌的地方,糠皮中,坐著個淩亂的人影,見了桓行簡,不為所動隻是無所事事地在那繼續逗著地上的螞蟻。
“起來,衛將軍奉太傅口諭而來,有話問你。”守衛喝他。
單斌受了刑,衣衫襤褸,血跡斑斑,聽了這話慢條斯理拖著手銬腳銬把手中茅草一丟,端端正正坐直了,很是倨傲。
“令狐愚謀反了嗎?”
“沒有。”
無論問多少遍,單斌都這兩個字。桓行簡察覺到他聲音微微顫抖,想必是飲食供給不上,又受酷刑,牽累得聲音都拿不穩。
他莞爾,目中浮現出一絲讚賞:“錚錚鐵骨,青鬆氣節,你的府君有你這樣的幕僚也是幸事。可惜,你跟錯了人,替他也遮瞞不住。”
單斌激動起來,霍然起身,知道叛主的人就關押在隔壁,抓緊柵欄,眼目欲裂:“張康!你這老奴背叛辜負了使君,又害我等身死族滅,我就看你日後將來到了地下有何臉麵見使君!”
鄰近張康聽得心裡一驚,也隻能硬著頭皮由他破口大罵,轉念自我安慰道:我既有功,指不定要封侯的,不跟你死人計較。
痛快罵畢,單斌氣喘不休,誰都不再理會頹然一跌,望著糠皮底下怡然自得東溜西走的螞蟻唏噓道:“螻蟻雖小,仍得自由,使君,我單斌隻能做到這一步啦,也不枉為人一場!”
桓行簡看他背影片刻,走了出來,點虞鬆道:“張康背信棄義,這種人,留著也無益。至於單斌,我敬他是條漢子,到時問斬許他族人來收屍。”
虞鬆應聲,把早留意到了一事回稟了他:
“王淩的妻妹,正是雍涼都督郭淮之妻,郭淮恐怕在中間難做啊。整件事,依屬下所見,郭淮雖與王淩有姻親之係,但他既是太傅舊部在此事中應當是慎之又慎,未有參與,可若他的妻子受此牽連我怕反倒刺激了他,是不是該網開一麵呢?”
手指在遞來的名單上輕輕這麼一劃拉,桓行簡折疊起來,還給虞鬆:“這件事,我也想到了。隻是,事情不能這麼做,詔命先送到雍涼去,郭淮五個兒女,勢必求情,網開一麵也得等他上書過了由太傅點頭。”
虞鬆輕輕籲口氣:“下官明白,郎君想得周到。”
兩人一路談議案情,一邊商討著回京事宜,說到太傅病情,無不憂心。剛走到廊下,石苞急匆匆迎了上來:
“郎君,薑修帶著薑令婉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