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十月,洛陽的天便一日勝一日的冷。這樣的時令,已經適宜在家中守著個小火爐,溫上酒,一麵驅寒一麵跟人絮絮叨叨私語閒話人間。
朱蘭奴沒這樣的閒情逸致,從家裡出來時,把披風一裹,就鑽進了馬車。她母親追出來,帕子掩嘴,撇著風:“怎麼就在家坐不住呢?整日往外跑。”
被桓家休回娘家,本就顏麵儘失,朱夫人簡直沒臉出門暗怪連累了兒子。不想,朱蘭奴的臉皮卻厚得驚人,每日裡,照樣梳妝理麵,撲粉戴花,隔三差五帶著婢子朝街上一通亂逛。買不完的布匹、香料、珍奇玩意兒,跟銅駝街上的胡商打得火熱,朱夫人看不下去,嘮叨兩句,朱蘭奴便把眼睛一斜:
“難不成我被休了,就隻配日日在家以淚洗麵?”
朱夫人被她滿嘴的歪理氣得不輕,又管束不住,索性撂開手。但今日不同,是征北將軍的忌日,朱蘭奴不同她一道準備香燭紙錢去北邙山,隻想出去撒野。朱夫人實在看不過眼,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心肝全無,又氣又悲。
“我在心裡記著父親足矣,人死不能複生,就是母親這會跑到墳頭哭死,父親是能起死回生,還是能如何?”朱蘭奴把頭上的簪花按了又按,彆了一排,整整齊齊,口脂點得嫣紅。
說完,命人駕著馬車揚長而去。
一路來到夏侯府,朱蘭奴打簾出來時特意一頓,仰頭看了看上頭匾額,目光流轉:大門緊閉,莫說一個人不見,連那兩頭鎮宅的石獅子看起來都無精打采。
她嘴角勾起一絲輕蔑,赫赫的夏侯氏,到如今,也不過如此。
剛下車,裡頭出來個衣帽周正的小吏,顯然不是夏侯府裡的人,後頭,有家仆出來相送,這小吏目不斜視從身旁過去了。
朱蘭奴目光追隨,回過神,忙提裙跑上來,喊住家仆,把不倫不類的拜帖塞過去:“交給太常。”
後苑裡,夏侯至在喂仙鶴,四下芭蕉零落,一陣北風過,池塘裡倒浮光躍金,折射到人麵龐上有幾分故人遠歸的溫柔。他看到拜帖,覺得有些莫名,想了想,還是請人進來。
遠遠的,隻看到夏侯至背影,朱蘭奴是第一回見他暗道果真清絕,款款走來,斂裙施了一禮:“夏侯太常,冒昧打擾,還請多包涵。我這次前來,不為彆的事。”
她從袖管中掏出一方帕子,折疊有序,一角一角拈開,露出折斷的兩截金釵。夏侯至當即認出來了,這是當年桓行簡下的聘禮,他錯愕不已,朱蘭奴瞄著他神情變化,緩緩說:
“想必太常知道我的事,不瞞太常,自嫁入桓家我無一日不惶恐。久聞夏侯姊姊嘉名,可是聽人說她走的蹊蹺,趁桓行簡跟太傅南下伐王淩,我去了畫室,找到這麼樣東西,怕是姊姊的,特來物歸原主。”
夏侯至握著金釵,眼前一晃,仿佛又看到彼時幾個少女嬉笑著把仙鶴圍住,鬨著讓清商來畫。很快,朱蘭奴的聲音將幻境化去:
“太常不知,姊姊去後,她的幾個貼身婢子在府裡沒待多久便被逐出了府不知所終,我私下打聽,竟是音信全無。”
所有的話都說得模棱兩可,朱蘭奴暗笑,見他凝滯,緊跟著幽幽一歎:“我為太常傷懷,夏侯一脈,本為宗室,不知為國立下多少汗馬功勞,若是連自家骨肉都護不住了,恐怕,太極殿更護不住。隻是不知道,到頭來太常能不能護得住自己呢?”
說完,又施了一禮,不管夏侯至是個什麼表情,她噙笑從後苑出來,放眼一看,東南角開了成片的蘭花,信步走上前,折了兩朵,嗤道:“將敗之家,花開得再好有什麼用?”直把腦袋搖了又搖,腳碾上去,“君子如蘭,你要是真有骨氣跟他鬥一鬥啊!”
朱蘭奴心情愉快地從夏侯府裡出來了,那兩朵花,最終被她半道上打簾隨手一丟,成了街上行人腳底爛泥。
出征這日,夏侯至主持軍禮,祭天告廟,建牙樹旗,太極殿高台上桓行簡一身戎裝,身為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最高統帥在軍鼓大作之後,將佩劍一解,轉交給了桓行懋。
噌地拔劍在手,底下數以萬計的眼睛迅速把目光集中到了桓行懋身上。
“今吳賊囂張於東南,長堤侵境,奇恥大辱!今日出征不雪前恥,誓不還鄉!”
鏗鏘的誓詞一說,底下如林的長矛刀戟高高躍起,呼嘯聲排山倒海湧來,夏侯至落寞而平靜地看著那一張張興奮的麵孔,隨後,微微一轉,視線裡的桓行簡隻給他一尊孤峙側顏,骨骼尖利。似有感覺,桓行簡回眸,兩人視線冷不防撞到一處,旋即分開,各自沉寂。
雖已入冬,誓師的天氣極好。大軍如黑色羽翼般滑翔出洛陽城,朝東南方向前進。
此一戰,王昶毌純兩部算是偏師,隻為拖住東吳上遊。主力在胡遵一部,洛陽中軍一出發,他這邊帶兵同諸葛誕兩人在壽春集結。
臨行前,桓行簡對諸葛誕的部署稍作了調整,並未按他先前諫言遣一支精銳部隊攻打濡須八寶山上新修的兩城,而是命步騎七萬悉數直壓上東興堤。
東興的長堤橫於巢湖長江之間,此間地形複雜,不利於大軍展開,胡遵帶著先鋒打頭陣趕到時,立刻命人架上浮橋,準備渡河登堤。
冬風烈烈,寒意浸骨,頭頂的天烏沉沉得發黑,枯塘裡的蘆葦被風抽折得傾腰叩地,空氣濕冷,北方的洛陽大軍來到此地互相開起了玩笑,這滋味的確還不如洛陽。
架浮橋時,胡遵不忘修書遣還洛陽。桓行簡人幾乎就住在了公府,嘉柔也被接來,兩人白日裡並不碰麵,每每到萬籟俱寂,他回後院,同嘉柔一道用飯閒話,不過倒頭就睡。
天氣漸寒,辟出了暖閣,嘉柔托腮守著熏籠細細致致地翻著衣裳,嫋嫋幽香,隨著一雙手上下的動作蔓延開來。桓行簡人在案前,還是那個盤腿的模樣,就著燭光看軍務,室內安靜極了。
左眼很快酸疼不已,中途,他不得不停下來輕捏太陽穴,等嘉柔無意探過去,看到的正是他通紅的眼滴血般亙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