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自沉默,久不見阿媛奉茶,再一會兒,她倒捧著兩枝新折的梅花興興頭頭跑進來了。&後頭,緊跟著寶嬰,茶盞一放,笑吟吟看著她們幾個花一樣的人物聚在一起,轉身出去了。
阿媛依偎到嘉柔身邊,摘朵梅花,簪到她鬢發裡,嘉柔心酸地撫了撫阿媛的臉,見她完全還是小孩子家的稚氣,打起精神問:
“我給你的骨笛,你能吹成曲子了嗎?”
阿媛把她腰身一摟,偏著腦袋,那高高的眉峰,挺拔的一管小鼻子,越發的像桓行簡鐫刻出的影子:“哎呀!我忘記拿了,我會吹《關山月》!”
嘉柔讚賞地點點頭:“我都不會呢,阿媛比我聰明。”
旁邊,阿嬛臉上虛浮著笑意,很是憂心地瞥掠阿媛。外麵,隔著層層屏風羅帳相守的婢子們則時不時地聽見小女郎清脆嬌囀的笑聲,好似被感染,也都忍不住彎起了嘴角。
一直到用過了午飯,幾人到院子裡玩投壺,一時間,少女們爛漫的笑聲更遠了。嘉柔默默替阿媛拾箭,心神飄忽:在這洛陽城裡,女孩子對於一個高門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哀愁的目光在阿嬛身上也輕輕一過,是了,阿嬛是征東將軍諸葛誕的女兒,跟桓家的庶子正好匹配,這門婚事,是太傅在時早定下的由桓行簡親自上門替弟求娶。
“柔兒,你怎麼不投?”阿嬛幾乎全中,壓抑著歡喜,三兩步走到嘉柔跟前,見嘉柔人呆呆的,不知道再想些什麼,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兩晃,“柔兒?”
她雙眼有些氤氳的水氣,衝阿嬛迷茫地問:“當時,太傅去你家提親,你怎麼想的?”
阿嬛臉上羞了一瞬,很快的,不再扭捏:“沒什麼呀,洛陽城裡橫豎就這些姓氏,互通婚姻是常事,我嫁給三郎,在意料之中。”說著,迅速跟嘉柔咬耳朵,“其實,阿媛嫁給太後從弟,門第還算匹配,我隻是替阿媛不平那少年郎才智太過尋常,你瞧,桓家都是什麼子弟,換作我,我決不能忍受夫君是個愚鈍之人。”
臉上帶著姓氏所賦予她的驕傲和自矜,阿嬛喜歡聰明的少年郎,幸好,她的夫君就是。
阿嬛有些曖昧地衝嘉柔笑了,“可我又不比柔兒呀,你跟了洛陽城裡一等一的大將軍。”
她沒惡意,隻是打趣,嘉柔心緒卻愈發地茫然,不說話,靦腆一笑帶過。送她兩人出來時,在水池那,見衛會一身雪白的裘衣居然在洗硯,一黑一白,比世情可分明清晰地多了。
墨跡入水,肆意猖狂,衛會剛在屋裡喝了煮得絕佳的黃芽茶,滿口餘香,他做慣筆墨事從不願假手他人,更何況,是伺候大將軍。
女孩子們青蔥,嬌嫩,是冬日裡誤開的桃花,自有其光明與甜蜜。衛會轉身,一雙笑眼峭立千仞,他認出諸葛氏,但見那形容尚幼卻容光如珠玉般的小小女孩,心中便明了了。
母親說,他該娶親了。消息放出後,洛陽城裡許多人家頗有興趣。士季是大將軍的子房呢,雖然這話,不知是誰第一個放出去的,總之生了翅膀飛入各家。
他什麼都沒說,衝三人微微打了個揖,一手的淋漓,阿媛驚歎他身上那件裘衣竟連昆侖山上的皚皚白雪都比不得,她不知,這件裘衣既暖且輕,猶若無物。
“你是誰?”阿媛拿出大將軍家女郎該有的氣度,眉眼平靜,衛會暗笑,大將軍的女兒也很會演戲呢。
“我是大將軍的屬官,衛會,字士季。”
阿媛頷首,指著他身上的裘衣道:“你這件衣裳不錯,遠觀如神仙。”
衛會笑得旖旎:“正是大將軍所賞,不過,我可不是神仙,神仙逍遙自在來去,任意西東,我不過凡夫俗子奔波如塵。”
“我又沒說你是神仙,隻是看著像而已。”阿媛伶牙俐齒,反正父親又不在身邊,說得阿嬛噗嗤一樂,沒忍住。
衛會一點都不尷尬,看著她,那些越軌的心思就如青峰般陡然拔地而起。他十八歲,入大將軍霸府,掌機要,一時風頭無倆,就是要他娶公主他也不願意。
隻有中書令李豐那種眼界不開的人才會為娶了個公主兒媳得意,想到這,衛會深深不屑。他眸光再動,見嘉柔似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也不避嫌,理直氣壯地目送著幾人離開。
上馬車時,阿嬛轉頭對嘉柔道:“這個衛會,乖張得很,你在大將軍身邊要提醒他留意此人,我是弟媳,公事不好過問,有勞你了。”
嘉柔往回走,衛會仍在,好像是打定了主意等她。即便同處公府,兩人卻並沒有什麼交談的機會,嘉柔看著他一襲雪衣般,頓時想起那個羸弱的少年來,聖人有情,可天地無情。
“方才那位是大將軍的女郎吧?”衛會把一池子水搞得黑沉沉,身上一滴不沾,嘉柔點頭,“你問這做什麼?”
衛會不答反問,“你覺得我如何?”
真是唐突,嘉柔嘴角一揚:“你是聰明的少年人,玲瓏心竅。”
“我願等這小女郎長成,但,又怕她中途被大將軍許了人家,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為我說兩句話?”衛會有一種出其不意的厚顏無恥,嘉柔像是料到了,委婉拒絕,“衛郎君,大將軍日後替阿媛擇婿,不是我能置喙的。”
衛會哈哈大笑:“大將軍如此寵愛你,”說著眼睛裡猶如針冒,話鋒生硬一轉,“你怕是早忘記了有人曾為你注書,還有玉翎管,你丟掉的玉翎管。”
見他雙眼幾乎噴火,嘉柔臉上的寂寥一掠而過:“枉你跟蕭輔嗣知己一場,他注書,是為開宗立派,恰如文帝所言,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你說的注書為我太小看了你的故友。縱然我有幸蒙他青睞,可他心裡我相信絕不僅僅有兒女情長,衛會,我知道你為他不平,”她眼中一黯,“我來洛陽後,見人不斷死去,年長的,年少的,春天那場瘟疫半夜總聽到有人在哭,你說人又能如何?我沒忘記他,很多人我不說不代表我忘了,你難道天天把他掛嘴邊嗎?”
眉眼還是美如畫,衛會注視著她,竟被駁倒,他那顆少年的心忽就躁動不息,好似意識到嘉柔與往日不同了,早晚有一日,她不再是少女,他也不再是少年,唯獨蕭輔嗣永遠年輕,在北邙山下,白骨明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