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毌純哈哈大笑,直道“好”,笑著笑著,往外頭探一眼天色,說道:“我明日就得啟程,這會想去看看太初,我二人也是很久未見了。”
他總歸是拿嘉柔當小孩子看,又是女兒家,很多事不願跟她多言。一語畢,那征詢的眼神落在嘉柔臉上:“怎麼來的?要不要我命人送你回去?”
嘉柔卻把臉一揚:“那我跟毌叔叔一起去。”
毌純收回眼光,轉身去拿氅衣,推辭說:“柔兒,你還是回去吧,出來太久大將軍不怪罪嗎?”
嘉柔眼睫垂下,極微聲道:“毌叔叔,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是外人了。”那聲音,似有若無含著一絲萎頓,毌純不忍,隻能歎氣,“這叫什麼話,柔兒,大家疼你都來不及,隻是女孩子麼,嫁人從夫……”這話題多說無益,他及時打住了,想了想,笑道,“走吧,咱們去看看夏侯太常平日都在家忙什麼。”
兩人一騎一車,前後相隨,途徑熱鬨的銅駝街,毌純看林立的店鋪,如織的百姓,頗有些感慨:四方之盛啊!到人多處,車馬難行,他便下馬,緩緩牽著一路走,時不常跟路旁的店主搭兩句閒話,心裡有久違的一股暖意,天子腳下,到底是不一樣的。
見人正在殺羊,那挽起的袖子烏黑光亮得直冒油,刀一落,軟塌塌的羊肚子上便劃開了長長的一道口子。毌純衝那人投去讚賞的目光,心裡喟歎,若是先帝還在,看這盛世圖景不知是何等的欣慰呀!
眼前的洛陽城,不知經過多少兵刀戰火,才有今日,廢墟上重起高樓,生靈因此喜樂。毌純一路唏噓感慨很深,等到夏侯府前,陡然察覺,此間門庭冷落,幾乎空曠無人,跟方才那熙攘場景兩相對比,簡如夢境。
他略整衣帽,讓嘉柔先留在車裡,自己上前叩門,叩了半晌,裡頭老仆探出腦袋,聽他自報家門,蒼蒼道:“請使君稍候。”人一閃,那大門又吱呀合上了。
毌純等了半晌,門終於又開了,這回,換作一個年輕些的家仆,對他恭敬作揖,認真說道:“太常說了,使君的心意他都明白,邊關多風雪,請使君以國事為重也珍重自己。太常他一切都好,無須探看。”說完,做了個“請”的動作,分明是逐客令。
毌純愣住,烏發紅顏的少年子弟,轉眼如囚。他聽了皺眉不語,沒再強求,而是一抱拳說:“跟太常說,在下也明白了,也請太常多珍重自己。”
他退後幾步,打量起這座深宅大院,當年,自己也曾與夏侯至梅樹下溫酒論道,一時風雅。隻是,他於玄不精,更多的時候安安靜靜聽坐中子弟能言善辯而已。
一瞬間,挾彈架鷹,攜狗逐兔的貴胄子弟們風流雲散,光是一個高平陵,死了五千餘眾。他人遠離中樞,是十分不願牽涉進兩大權臣鬥法的,劉融他看不慣,桓睦人又太老謀深算,他難能說對誰有好感。可舊友今如禁縲絏,到底不能不讓人黯然神傷。
“柔兒,太常今日身子不便,難能會客。”毌純隨口扯了個謊,站在馬車前,對嘉柔慈愛一笑,“你回去吧,改日有機會再來探望太初,給你父親的東西,你放心,隻要他來我這裡暫時落腳我一定悉數轉交,你自己也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四個字瞬間刺痛嘉柔的心,她勉強笑笑,人跟人不過見一麵少一麵。多少時候,怕就是後會無期了。
“毌叔叔,你保重,代我向你家裡人問好。”嘉柔眼眶子發酸,“見了我父親,你替我多囑咐幾句。”
毌純布滿厚繭的手撫了撫嘉柔細軟的頭發,欲言又止,他實在不清楚嘉柔怎麼來洛陽定親最終竟跟桓家糾纏到一起。這些事,似乎也不是他一個外人能置喙的,衝她帶笑頷首,把簾子放下,“走吧,柔兒,天氣冷得很。”
等毌純那匹駿馬了無蹤影,嘉柔悵然若失地坐端正了,旁邊,寶嬰見狀,忙吩咐趕車的小廝:
“走近道,回公府。”
“好勒!”小廝揚鞭抖出一記清脆的響聲,很快的,車軲轆“咣咣”轉動了起來。
途徑集賢裡,這一帶有朝廷高官的宅子,庭中三五老梅。有一株,正開得獨占群芳,清孤冷媚,牆頭上旁逸斜出一團,香氣馥鬱。
北風一過,花瓣搖曳零落灑滿肩頭,小廝深吸口氣:“好香”卻忽被飄蕩過來的花瓣眯了眼,唯恐出事,忙扯緊了韁繩停下揉眼睛。
正想回頭跟嘉柔解釋,前麵,忽不知從哪裡跑出一人影,看都沒看清楚,把個卷軸朝馬車前一擲,喊一聲“給你家主人的詔書!”猴子樣竄沒了影兒。
小廝一愣一愣的,趕緊下了車,撿拾在手,遞給身後正探身詢問的寶嬰:
“怎麼不走了?”
“你瞧,這不知是誰,說給大將軍的。”小廝撓撓脖子,一頭霧水。
寶嬰嗤了聲,拿進來給嘉柔:“說是給大將軍的,這什麼人呀?沒頭沒腦的,半路攔車,他怎麼知道女郎在裡頭?”
這方卷軸,分明是上等綢緞,嘉柔蛾眉微蹙,滿腹狐疑徐徐展開。剛露一角,嘉柔立刻心驚肉跳攥合上,穩住心神,強自鎮靜對寶嬰道:“你問問他剛才為何停車?有人攔車嗎?”
見寶嬰傾身,去跟外頭趕車小廝言語,嘉柔迅速把手中綢布一展,上頭隻有兩句:以夏侯至為大將軍,許允為太尉,同錄尚書事。
她渾身一震,旋即卷蓋,一顆心幾乎從腔子裡蹦出來,腦子裡嗡嗡直響。把車門一推,眼睛朝身後剛行經過的府第望去,問小廝:
“剛才路過的是誰家?”
小廝平穩駕著車,答道:“侍中許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