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彎彎的眉眼, 慢慢隱匿,她那模樣, 有點像被猛然人捏了兩邊羽翅的雛鳥:“兄長為何要我離開洛陽?”
事發突然, 她心裡沒來由得一陣慌亂。()
“不為彆的,隻不過我想清楚了一件事, 你跟著他, 太危險了。”夏侯至對著她, 臉上是慣有的柔和, 但這份柔和, 嘉柔忽覺得陌生起來,仿佛從不曾見他這樣堅決不可置喙過。
嘉柔把無限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一張臉,忽就變得雪白無色:“兄長是不是知道了關於姊姊的什麼事?”
“廷尉結案,我的確知道了。”夏侯至果斷接上她的話, 眼神不避,清亮如許, “不是因為清商, 洛陽的局勢暗流湧動, 你一個姑娘家不必知道太多。我把你往南送,暫住一段時日, 等局勢穩妥了再從長計議。”
聽他說完,嘉柔兩隻楚楚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悵然, 喃喃問道:“可, 可我到了那個地方都沒有認識的人……”
夏侯至心中一陣憐憫, 看她文文弱弱一副不安模樣,隻能狠心說:“那戶人家人都很忠厚,家中有未出閣的女孩,柔兒,我知道這樣太難為你了,但兄長不得不這樣做,你要是相信我,就聽我的安排。你要是不願意,我……”那些體諒的話他到底說出口,而是道,“這回我也得把你送走。”
若是當初,在柔兒三番五次祈求暗示之時便將她送回涼州,該多好?往者不可諫,他想這些絲毫用處也無,夏侯至羞愧地打起精神,見她垂首,紋絲不動像畫裡人一樣坐著。馬車“籲”的一聲停在門口時,嘉柔才把臉抬起:
“崔娘她們呢?我走了,她們要怎麼辦?”
“你放心,她們日後也會回涼州去的。”夏侯至聽她話風應該是答應了,心裡不知是喜是悲。
進了夏侯府,夏侯至給她收拾書、筆墨紙硯凡是能想到的物件,嘉柔幫忙,一顆心跳得急,直撞胸口,她不得不停下深深吸氣。一抬眸,看到窗子外那株梨花打了苞,白瑩瑩的,春光媚好,草綠庭院嬌鶯亂啼,恍惚間又記起了從涼州出發的那個春。
零零碎碎收拾出幾包東西,夏侯至平日哪裡做過這些雜事,難免手生,但堅持親自給她整掇了。嘉柔看他一個大男人,裡外為自己忙活,眼睛狠狠一酸,忍住了。
府裡家仆不多,夏侯至讓李閏情生前的婢子留客跟著嘉柔。準備妥當,幾人臨上車,嘉柔忽回頭看了眼夏侯府,朱門還是那個朱門,一如舊時,連牆頭漫出來的花枝上縈繞飛舞的蜂蝶都好似舊時客。
她真的要離開洛陽城了?永遠不再回來?
桓行簡那雙雋沉的眼倏地從腦海裡掠過,嘉柔一驚,忙把這些撇得乾乾淨淨。惠風和暢,吹得人陶然欲醉,嘉柔仰麵瞧了瞧纖雲遍布的天,端端正正坐進了馬車。
一路隻有車馬軋軋聲,出城門時,她聽見車夫跟守城的人道:“是夏侯太常的車駕。”
守兵放他們出行,車身再一動,馬蹄子很快一下下叩地前行。嘉柔一陣心悸,掀開了幄簾,看著洛陽城巍峨如昔的門闕從眼前移動,來時晴光,崔娘感慨帝都繁華的嘖嘖稱奇聲宛若回蕩耳旁。
那天,她認識了兩個少年人,一時萍合。生忘形,死後名,那個孤注一擲倨傲人間的已經離世。另一個,爪牙俱張,逞才於當世最炙手可熱的男人眼前,嘉柔一想到桓行簡,心忽冷忽熱:我再不用見這個人了。轉念間,便成我再見不到這個人了……
她把這些情緒不動聲色小心翼翼掩藏好,抬起頭,衝端詳自己的夏侯至淺淺一笑。
行車很快,等道路兩旁換作綠油油的禾苗,再入目,倒有幾分田園人家讓人心靜的感覺。車身不知道轉了幾道彎,拐了幾回方向。再一停,夏侯至把封書函交給嘉柔:
“這是給那家主人的,其實,我早已安排過了的。不過,還是再寫一封的更妥帖。柔兒,我隻能送你到這裡,再晚些,城門一關我就不好回去了。”
嘉柔心緒跟著一亂,她害怕,可知道姨母不在,崔娘不在,連兄長都要走了,她長大了得學著一個人撐住不倒。兩隻白玉般的手,抓在車框上,逐漸收緊,青色血管愈發要漲破肌膚:
“我還能見著兄長嗎?”
她聽見自己聲音如風中落葉般無力,哽咽難忍,夏侯至星眸閃動,很認真也很堅決地告訴她:“能,山長水闊,你我會再相逢的。”
“你說話算話呀!”嘉柔忽鬆開車框,攀上夏侯至的脖肩,放聲大哭起來,“兄長,你一定說話算話!那年,姨母來接我我不願走,你騙我說以後還會接我回來跟姊姊們一起住。可你沒來,我等你好久盼著你接我,後來我想你不會來了。等我在涼州好不易住得慣了,姨母又把我送回洛陽。這回,彆忘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什麼都聽你的隻求兄長彆忘了答應我的話……”
她幼年離京,尚沒這樣哭喊過,不過在馬車裡醒了哭,哭了睡,昏昏沉沉地走一路,天上開始有鷂子,地上開始有駱駝,鈴鐺清脆,也就到了帝國的邊塞。
夏侯至一怔,心裡頓時悲痛難抑,他從不知道小孩子的執念也不會懂小孩子的哀愁。那個時候,他不過少年子弟醉心老莊,談天地,論生死,樗蒱射覆,清議說玄,一群人將整個天下也不放在眼中。
到如今,一切遠去竟好似都不比懷中顫抖的一線淒泣。夏侯至摟緊了她,眼中有淚:“是我對不住你,柔兒,這回我一定會記住自己允諾過的事。”
嘉柔勉強破涕為笑,心裡充斥著空落落的甜蜜感,她不是一個人。把手一收,她重新展顏,看夏侯至解了匹馬,又去交待車夫什麼,這才明白原真是他早打算好的。
到底有多早呢?夏侯至到底是怎麼想的,嘉柔的眼神不覺又惘然了,直到揮手目送夏侯至上馬,那個身影遠去,嘉柔把眼淚擦拭乾淨,紅彤彤的臉上,隻剩了振作。
馬鞭子一抽,她們的馬車剛要走,嘉柔忽對車夫道:“等等!”
她跳下車,提裙跑到幾株野桃下,折了兩枝粉嫩桃花,朝車頭一插,打量幾眼,自語道:“涼州的桃花要比洛陽開得晚,”她目光一調,望向遠處連綿青山,梅白的天際那幾隻飛鳥翩躚成點,春風,在慢慢往西北大地走著吧。
嘉柔上了車,摘下一朵桃花朝對麵一直溫柔和善看她的留客鬢角彆去,靦腆笑了:“留客姊姊,你坐的悶了罷?我給你講講涼州的趣聞解解悶。”
銅駝街上,寶嬰看丟了嘉柔,瘋了般東找西找。最後,人都散得長街冷落了,寶嬰拖著兩腿發沉的腿,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了橋頭,失魂落魄地看著三五行人來來往往。
不能想,一想便一掌心的虛汗。寶嬰煩躁地拿帕子抹了抹手,這樣耗下去更是無益,硬著頭皮,心一橫,暗道郎君便是砍了自己也得先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