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洛陽城已宵禁。()長街上除了有巡查的部尉,再無閒雜人等。天上星璀,地上城靜,偶爾有犬吠遙遙傳來,更襯得人間祥和無苦。
夏侯至似乎算準了桓行簡會來,這個時候,大門儘敞,以至於石苞勒馬時不由得撓了撓頭,看看桓行簡:
“郎君,太常這陣仗,很不尋常。”
春服輕便,夜風拂到臉上如同情人溫柔的呼吸,這樣的春夜不宜兵刀光寒,隻配佳人在畔,焚香讀書,顛倒美夢。桓行簡窩了一肚子火,冷笑而已,翻身下馬撩袍進來。
下人們見他現身,一聲不吭,遠遠退到旁邊,眼睛不由偷偷朝廊下臨風而立的夏侯至身上瞄去。
“她人呢?”桓行簡上來咄咄逼人,一句廢話也無,昔年可比連璧的兩人麵麵相對時,隔了無數歲月,胸臆裡皆充斥著難言的憎惡,如此鮮明。
夏侯至神情冷漠:“你沒資格問我要人,桓行簡,你的確很無恥,柔兒根本不在你桓家戶籍上。你一無聘禮,二未上籍,隻靠一封書函就打發了張既夫妻和薑修?”他越發齒冷,“縱然難堪,我也已給薑修去信將事情前後說得清清楚楚,既然柔兒不在你戶籍上,她仍是自由身,或嫁或不嫁,都與你毫無乾係。她是個人,不是你大將軍的一樣可心物件。”
原來,夏侯至查過了桓氏戶籍,石苞在旁聽得一陣錯愕,再看桓行簡,果然臉色難看起來。
“我跟她用不著你多管閒事,少囉嗦,我要見人。”桓行簡一副驕矜不耐煩的口吻,緊繃的脊背,卻不覺已經鬆弛下來。
“柔兒是自願離開,無人逼迫。大將軍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人心不是那麼好得的,她走,不過牽掛我與崔娘等人,無一字提你,你該清楚她至始至終是被你強占了不得逃脫。你若隻是愛美色,易事一樁,不必再找柔兒。”
一語捉到桓行簡痛處,雙眸一凝,極力克製:“你把她送哪兒了?她一個人,不會耕不會織的,自幼是如何被嬌養長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夏侯至冷哼一聲,針鋒相對:“你還知道她是嬌養長大的,為何欺辱她?”眼見壓不住怒火,他一咬牙,依舊不肯失態,“她在我家裡無憂無慮過了幾年,我拿她當親人,從來都比你懂得如何尊重照料她。今有虧欠,日後不會再重蹈覆轍,你可以走了。”
說罷,拂袖轉身進屋。房門吱呀一合,儼然就是個逐客的姿態了。石苞氣怔,目光攀附在那緊閉的門窗之上,十分複雜,猛地聽腳步聲響起,桓行簡已經朝門口走去。
他趕緊跟上,有點不確定地問:“郎君,太常擺明了不會放人,就這麼算了嗎?”
夏侯至那幾句話反複在胸口裡撞蕩,桓行簡自嘲一笑,跨上馬背:“她既然是自己要跑,就隨她去,留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有何益處?”
語落,一聲叱吒,駿馬疾馳而去。
石苞愣愣的,心知他絕不是善罷甘休的性子,隻是,大敵當前,又不能因為一個女人的罪名把夏侯至怎樣。他也頗覺苦惱,隻得上馬追了過去。
吳蜀兩國同時出兵,太極殿上皇帝惶惶,文武到齊,他人在上頭心裡焦急不堪,立後新婚的喜悅蕩然無存。
等桓行簡佩劍一臉旁若無人地進來,皇帝欲迎,他自己在皇帝禦座下方的團墊上跪坐了。皇帝不尷不尬又慢慢坐回去,覷他一眼,暗道大將軍每每上朝皆一副無喜無怒的臉,今日陰沉幾分,不知道是不是軍情也壓得他不大痛快。
把軍情清湯寡水地陳述一遍,皇帝煩透了,一扭頭,收尾道:“國家有難,還請大將軍調兵遣將,解東西之圍。”
目光如炬,桓行簡當仁不讓開了口:“今東西有事,成敗在此一舉,我深受國恩當親征迎敵,傳我命令,大軍集合於建春門,即日奔赴壽春。”
百官嘩然,有早知道的也跟著佯裝驚愕,立馬你一嘴我一嘴跳出來,有讚大將軍之誌的,有為他安危力阻的,議論紛紛,沒個消停。皇帝也是一驚,猶猶豫豫,忍不住在他身後問道:“不知大將軍有何退敵良計?”
底下李豐瞥了眼桓行簡,觀他神情,隱然一副跋扈不羈的模樣了,眼皮便又悄然不動耷拉下去。
桓行簡嘴角一扯,略微側眸,算是應皇帝的話:“臣自有對策,請陛下勿憂。”
又進言請太尉桓旻主持朝中大事,皇帝雖不悅,隻能準了。
諸葛恪的主力果然是朝淮南方向而來,一朝而至,大肆搶掠百姓,驚得人連夜奔竄。副將見此,諫言不如圍攻壽春南麵屏障合肥,引桓行簡前來會戰。
合肥乃吳軍北取徐、揚咽喉之地,然而合肥今非昔比,舊城已毀,原址水路通達,有利於吳軍發揮水戰優勢。魏守將索性燒了城池,往西北移了三十裡地,遠離水岸,城雖小,但西麵就是奇峰險脈,地形狹窄,並不利於大軍展開。
即便如此,諸葛恪仍決定大軍壓上合肥,合肥守城者不過三千人馬,二十萬哪怕日夜輪攻,也該打下來了。
桓行簡接到消息時,剛行軍不久,衛會等人隨軍出征,個個換了窄袖馬靴,混在浩浩蕩蕩二十萬大軍裡頭騎術甚是考驗人。
大腿根磨得筋都顫,衛會直嘶氣,他雖會騎馬,但在洛陽哪裡有過這樣日夜兼程的鍛造。虞鬆確是最習慣的一個,掏出個小瓷瓶,丟給他:“士季,多磨幾日就好了。”
可憐他一介貴公子,要吃這個苦,衛會咬牙褪去褻褲,不想血水連著衣裳,黏糊成片,一撕,又扯著皮肉疼得人哆嗦。
他那白皙的臉憋出一片緋紅,苦中作樂吟起樂府來:“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我年紀還大了幾歲呢!”
虞鬆直笑,,一拍他肩頭:“你放心,大將軍斷不會叫你八十才回洛陽!”說著伸手比劃了個數字,“士季,我看你騎馬是不得竅門,來,我教教你。”
再到中軍大帳,得知諸葛恪如桓行簡事先所料,衝著合肥去了,幾人不由得鬆口氣,虞鬆笑道:“兵法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大將軍料他欲以多勝少打合肥,果然應驗!”
桓行簡嘴角一揚,眼角眉梢有絲絲揶揄:“當年,吳主十萬大軍攻合肥,也不過草草。諸葛恪大概覺得自己這回人夠多,”眉頭一動,問道,“合肥現在守將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