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來了三兩漢子,拍開了門,湊近說:“李大哥,官道東邊有人騎馬摔了,重傷,馬脖子都斷了。我們幾個把他抬回來救醒了也不說話,怕彆是什麼流竄的歹人,你過來看看。”
不大的功夫,狗吠漸漸平息,前頭大門口的動靜似乎沒了。嘉柔懸著的心,慢慢放回肚子裡。這麼一驚擾,睡意全無,嘉柔歪在榻頭睜著兩隻眼,閒閒地撫弄案頭插著的一把虎須草。
院落小,一點動靜兩邊廂房都聽得到,不知什麼時辰了,門又是一開,婦人披著衣裳端燈進來,一邊攏衣領,一邊關門,脆脆地問:
“女郎還沒歇著?可是被那死狗叫怕了?”
嘉柔連忙坐起,要下床,婦人把她一摁,見她慵懶惺忪的,卻偏偏亮著燈不睡,一雙柔波蕩漾的星眸裡仿佛藏了無限心事。
“嬸嬸,方才怎麼了?我聽你家的黃狗叫得厲害。”嘉柔把頭發一攏,搭在胸前。婦人笑道:“不打緊,鄰裡有點急事需要幫忙,你李叔就去了,彆怕,”說著,把她被褥一掖,“我怕驚到你,所以過來看看,沒事,快睡吧。”
嘉柔乖順地把頭一點,等婦人離去,吹了燈,一手攥住了繡枕,臉緊緊貼在上麵卻是往窗子那瞧。新月早匿,隻剩一團隱隱綽綽的光,他書房的燈還亮著嗎?是不是還在熬著眼睛看奏章上表?
忽的,嘉柔把臉深深埋進被褥間,不讓自己去想。好不容易入睡,夢裡,他來找她,兩隻眼卻成了深不見底的血窟窿,嘉柔倏地被驚醒,一身的冷汗。
原來,天大亮了,窗紙那的光照得眼睛不由得跟著一眯,嘉柔晶瑩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鼻翼微微翕動,好半晌,才慢吞吞穿衣裳下床。
外頭,留客端著水盆進來,看她神思恍然地坐在銅鏡前,手裡那把梳子,久久不動,停在了發梢。
洗漱後,留客替她梳頭發,末了,把小姑娘從籬笆上新摘的薔薇給嘉柔插上。
燕子在梁間呢喃,一振翅,停在了晾曬衣裳的麻繩上,靈巧巧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忽被頑童丟石子一嚇,又立刻飛跑了。
院子裡,十三歲的小魚氣得直叉腰,擰著頑童的耳朵往外提溜:“走走走,一邊玩兒去!”
她在洗菖蒲,袖子挽得老高,正費勁巴哈從井裡提水上來,後背冷不丁被石子擊中,立馬惱了,起開身就好好教訓了這毛頭小子。
嘉柔在門框那看到這一幕,不禁展顏,走過來看盆裡水靈靈的一把菖蒲工工整整擺開,剛要給她端到太陽地裡,門外興衝衝進來一少年人,紅潤的臉,黑黑的眉毛上全是汗,手裡卻拎了兩隻長尾巴的雉雞。
“小魚,給李嬸的,呶,你瞧這尾巴多漂亮,正好拔下來給你做毽子……”少年十七八歲的光景,說起話來,嗓門洪亮,喜氣洋洋,眉飛色舞間忽瞧見了嘉柔,那張嘴,登時半張著不動了。
嘖,人怎麼傻了,小魚歪著腦袋看鄰居家的這個哥哥,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嘉柔。嘉柔無意同少年視線碰撞,立刻彆開臉,餘光分明能感受到**辣的一道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紅著麵進屋了。
少年人叫李闖,此刻,身上的箭簍子都沒卸,那雙眼直勾勾目送嘉柔的身影閃進了房裡,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來。
小魚半懂不懂,對著他腳麵使勁一踩,疼得李闖頓時抱腳直跳,怒氣衝衝的:“你這丫頭乾嘛!”
小魚哈哈大笑:“你乾嘛呀?看美人都看呆了!”嘉柔來時,娘便說過她是畫上的美人,小魚記在心裡,此刻賣弄似的往石條上一坐,笑嘻嘻的。
“她是誰?”李闖呲牙咧嘴地往小魚身旁坐下,討好地看著她,“你告訴我,我改天再給你打最漂亮的雉雞,包你毽子用不完!”
“我要那麼多野雞毛做什麼,做那麼多毽子難不成踢到我成老太婆?哼,我也踢不動呢,”小魚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撇著嘴,“再說,告訴你她是誰,又怎麼樣?娘說了,美人姊姊早晚要走的,你彆想啦!”
一下被人窺破心事,少年本就紅撲撲的臉此刻連耳朵根都紅透,支支吾吾,強詞奪理道:“我就問問,問問還不行了?”
看他窘迫,小魚笑得更歡實:“好呀,我先問你,李闖哥哥認不認得字?”
李闖更窘了,直搓手道:“我,我不認得字又怎麼了?”
偌大的茶安鎮,有幾個認字的呢?再說,認字有何用?不能吃來不能喝,李闖渾身都是力氣,腦子裡從沒有認字這回事。
“那你會作畫嗎?”小魚窮追不舍,李闖回過神,朝她額頭就給了一記爆栗子,“不會,你也不識字不會畫畫,笑我作甚?”
小魚頗得意地把眼角一挑:“不,我跟著柔姊姊已經認了三個字,天,地,人,柔姊姊說了這是世間最重要的三字。而且,我已經會寫了!你都不認識字,她怕是要笑話你!”
“柔姊姊……”不管什麼天地人,少年隻癡癡咀嚼這三個字,眼睛熱亮,“她閨名叫柔兒?”
小魚猛地捂住他嘴巴,怪罪道:“娘說了,柔姊姊是洛陽城來的,很尊貴,不準你大呼小叫!”
看她跟母雞護雞仔似的,李闖心裡笑她,臉上卻賠著笑把她窩一掌胰子味兒的手拿開:
“行行,我知道了,”說著臉上熱切地問道,“你知道她許人家了嗎?為什麼住到你們家?為什麼還要走?她……”
“噌”地站起,小魚一邊把袖子放下,一邊踢了腳地上的雉雞,“問那麼多,誰知道呀,哥哥你還是拔毛吧,回頭,我給柔姊姊做個毽子,也有你的功勞呢!”
李闖不大好意思地把頭一撓,人倒利索,先撿雉雞身上顏色最絢麗的拔了,憋不住道:“我看,這往後越來越熱,要不然,你給她做個扇子,我再多打幾隻來。”
“可我不會做扇子,”小魚氣鼓鼓翻他一個白眼,“要做自己做,就會使喚人!”
李闖這會手底忙活,腦子也忙活,並不惱,整個人完全被那窈窕身影占據:她多好看啊,彎彎的眉毛,白白的臉,嘴唇像熟了的一顆櫻桃,又紅又漲,仿佛一點就能緋紅綺羅般染透了世界。
她幾時來的?哎,李嬸的廚藝不大精啊……想到這,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她喜歡吃桃花鱖魚嗎?我讓我娘做好送來。”
兩人一大一小,嗓門卻都不小,你來我往的對話全都順著窗子落入了嘉柔耳中,她臊得難堪,被人評頭論足。雖知道小魚並無惡意,年紀幼,人又活潑多話,但那個陌生的少年人大喇喇毫不忌諱的,嘉柔臉愈發紅,留客在旁,也聽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