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驟然發力,忽又軟塌塌地從他手臂上滑了下去,嘉柔忍淚,像隻無措的小翠鳥,黯淡著臉:“西涼有高僧講佛法,我跟出雲仙仙去聽過。那時候,我還不懂,可有的句子我記在心裡了。有幾句話,我如今仿佛有些明白了,佛經裡說,譬如群鹿為渴所逼,見春時燄,而作水想,迷亂馳趣,不知非水。我來壽春見到你,夜裡,你跟我說那麼多話,其實,我也很高興,想著你把心裡話都跟我說了,也許我對你而言,真的不一樣,你是有情人。可我發現我錯了,我就是那頭鹿,以為找到了水,歡歡喜喜奔到眼前才發現不過是日光照耀的沙地。”
一席話說完,心裡又燙又痛,嘉柔捂住了臉,哽咽不已:“大將軍,我也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明晃晃的日光下,她烏發雪膚,像最純淨的玉石,桓行簡久久凝視著嘉柔,忽皺眉把人摟進懷中,下頜在她青絲上一蹭,胸口微微起伏:“好,我知道了。”
淚水濕透他衣襟,一片溫熱,渡到肌膚上,桓行簡由著嘉柔哭累了,低首吻去眼角淚水,帶她回軍營。
日暮時分,帳外多了歡聲笑語。三五篝火燃起,兵丁們砍來的鬆枝聚堆,山林裡打來的野兔、野山羊等一架,火苗嗶嗶剝剝直響,滴落的膏脂便飄香甚遠。
桓行簡巡查完營地,把嘉柔從帳子裡領出,尋了一處,盤腿坐下給她烤野麋,火架上肉滋滋作響,頭頂星辰璀亮,城郊靜謐非常隻有四下草蟲鳴奏杜鵑陣陣。
火光映照下,嘉柔那張臉愈發顯得光潔柔和,頰上醺紅,桓行簡靜靜翻動著鹿肉,時不時輕瞥她兩眼。
“來,嘗一嘗我的手藝。”他輕笑,似乎白日裡發生的一幕幕早拋到雲端,臉上一絲異樣情緒也無。
嘉柔托著腮,神情裡說不出是悲是喜,她沒動,隻餘光微微一掃。桓行簡輕咳一聲,塞到她手中:“能讓大將軍親自烤肉的,除了太傅,你是第一人,不高興嗎?”
她勉強一笑,還是搖頭:“我不想吃。”心裡已經掛念起李闖,他被關押在哪裡?桓行簡真的不會殺他?可她不會再問什麼,她越問,桓行簡便越有可能殺了李闖。
桓行簡哼笑了聲,拿回來,自己撕著一口口吃了:“你今天,說你父親跟你講了許多魏武打天下的事情,最愛聽誰的?”
斷了許久的話頭,又被他挑起來,那樣子,似乎興致盎然的。嘉柔撿起一根鬆枝,攏了攏:“郭嘉,我最喜歡那個叫郭嘉的謀士。”
“哦?”桓行簡笑了,趁勢往嘉柔半張的紅唇了塞了塊肉,“你嘗嘗,很香。”
嘉柔無奈,隻好慢慢咀嚼品嘗了,肉烤得焦黃,又酥又透,鹽巴放得正好,果然滿嘴的香氣。
桓行簡凝神專注瞧著她,見她櫻唇一動一動的,眉眼舒展了,邊笑邊給她撕起肉:“郭奉孝那個人,不治行檢,當時陳泰廷訴他多回,天下豪傑無數,你怎麼偏偏留意到他?”
“我知道,陳泰總告他的狀,可他一點也不在乎。就為這個,所以我喜歡他。我聽父親說,那時候魏武門下謀士如雲,有人高風亮節,有人城府極深,有人剛正寡言,可就獨獨一個郭嘉,活得最過癮,他這個人純粹,跟著魏武就是為了一展聰明才智,獻計獻策,不是為門戶,他也從來不過問任何政事,隻為壯誌,這樣的人不純粹嗎?”嘉柔嘴巴上添了抹油光,眉宇間,在說話時又不由得多了幾分較真。
桓行簡聽得發笑,卻若有所思,身子一傾,手指張開抓來個酒碗,仰頭飲儘了:“嗯,聽上去確實瀟灑,我輩隻能神往,畢竟據我所知不為門戶的人的確不多。”
嘉柔罕有見他也有豪氣乾雲的一麵,瞄了幾眼,說道:“我也想喝酒。”
“想喝酒?”桓行簡微微驚詫,隨即一笑,竟很痛快地答應了她,“好,喝過嗎?我怕你撐不了一刻就要醉。”
嘉柔搖頭:“沒喝過,我想醉,醉了就什麼都不會去想了。比如,我就不會記得大將軍其實想殺我這件事。”
桓行簡咀嚼著她這兩句話,依舊隻是笑笑,親自給她斟了酒,不多,遞過去:“這酒後勁大,你悠著點兒。”
“那你剛才為什麼一飲而儘?”嘉柔偏頭不太高興回道,桓行簡莞爾,“我是男人,喝慣了的,你小姑娘家怎麼跟我比?”
“可是我沒見你在公府喝過酒。”
桓行簡笑道:“對,我年少時也愛飲酒,隻是現在節製了。公府那麼多事,我得時刻保持清醒,你知道人年少時總是更恣意些的。”
嘉柔很自然地接道:“我知道,你年少時也是玄學領袖,精於老莊,跟一群勳貴子弟互相題表,位列‘四聰八達’。先帝說你們浮華交友,你被免了官,好久都隻能在家裡,對不對?所以,你一定是後悔那時的所作所為,現在才不亂喝酒服散,因為你有太多事情要做。”
這本是他最不願彆人提及的往事,毫無預兆的,被嘉柔悉數抖落出來,桓行簡麵不改色,並未不悅,隻微含著笑意:
“這麼了解我的過去啊?”
嘉柔抿了口酒,辣得衝喉,她忍不住咳了起來。桓行簡替她輕輕順了順後背,蹙眉道:“柔兒?”說著想拿走酒碗,“彆喝了,我去給你換茶來。”
酒碗卻被嘉柔死死卡著,她固執得像孩子:“不,我就要喝。”
桓行簡鬆了手,一撫額頭:“好好,你喝。”
果然,嘉柔漸有了醉態,一張臉,紅撲撲的,眼波也跟著迷離起來:“我聽說,你年少時很健談,是個風采奪目的子弟,可惜我那時不認識大將軍,我也不是少年郎。如果我是少年郎,又早早結識了大將軍,說不定也能把酒言歡,不醉不歸,像郭奉孝那樣快活,壓根不怕陳泰告狀!讓他去告呀,魏武更喜歡郭奉孝了,真有趣!”
開始胡言亂語了,桓行簡拿她沒辦法,把酒碗奪下,抱著她進了營帳。
剛放倒榻上,嘉柔忽把他脖頸一環,哼唧唧地笑:“大將軍,你怎麼不談老莊了?你跟我說說,你們一群人是不是天天在一起互相吹捧,先帝看不下去了,所以你們一個個的都給免了官?”
桓行簡捉住她兩手,彎著腰,咬牙笑:“等你醒酒了,我再收拾你。”
“你說,你是不是從那個時候就想當亂臣賊子了,這樣,誰都管不著你了!我明白,你想殺誰就殺誰,我早晚會死在你手上,我知道……”嘉柔渾身躁得難受,一麵說,一麵忍不住去扯衣領。
他臉色微變,不知她這會是真醉還是假醉,不錯眼看了片刻,嘉柔五官忽皺巴起來,她猛地趴在了床沿,哇的一聲,全吐在了桓行簡身上。
“郎君,雍涼那邊……”帳外,石苞忽衝了進來,話沒完,就聞到了空氣中一股令人很不愉快的氣味彌漫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