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戰結束, 羌人的一部在深夜裡逃的無影無蹤,阿梅噶和老羌王不知去向。剩下來的, 躺了一地哀吟不斷的傷兵, 幾個為首的羌人,過來請桓行簡為他們做主, 重新整掇殘部。
自然, 夜奔的那些什麼時候殺回來也不好說,桓行簡幾句話將這些人暫且安撫了。
仇恨的種子既已埋下,勢必要用鮮血來償還, 隻是, 到此刻還有些羌兵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傻在那裡,等待被首領安排。
“回寢帳等我, ”桓行簡轉過身輕輕推開嘉柔,在她肩頭安撫地揉娑了兩下,“聽話。”
嘉柔的心跳得很快, 她迅速瞥了眼不遠處陳泰和姨丈的身影,還有,有人開始往外抬屍首。
看衣裳,全是羌兵。
她似乎明白過來什麼,顫了下:“阿梅嘎死了嗎?”
“沒有,她跟她父親帶著一部人族人逃了。”桓行簡彎唇一笑, “回去吧, 外頭味兒重。”
嘉柔溫順地點點頭, 桓行簡目送她走遠,一回頭,招來了陳泰。
“如果白虎和阿梅嘎沒死,他們會回來的,這些事,就交給羌人自己去處置吧。”他沉吟片刻,“經此一役羌人之勢弱矣,弱則亂,亂則分,白虎父女應當是往陰山方向回奔了,那裡還有他們的族人,讓並州刺史多留意他們動向,有任何異常,要立刻上報給你。”
軍帳裡狼藉的杯盞被收拾了,唯獨地上,血跡未乾也分不清是誰的。胡車兒的屍首像癱死肉那般在地上動也不動,桓行簡漠然瞥了眼,命人交給了他的手下。
羌人要把胡車兒帶回草原下葬,桓行簡答應了,他對異族這些亂七八糟的禮節絲毫沒有興趣。直到羌兵要連夜撤回時,人人哀嘯,彼此呼應,像連綿不覺的浪潮,蔚為壯觀。
他們的眼睛裡有悲傷,卻不見氣餒,粗通漢話的幾個漢子過來跟桓行簡拜彆,就此率著族人融進了無儘的夜色。
“這些人,恐怕都是天生反骨。”桓行簡忽對陳泰說道,“我記得,太傅活著的時候跟你的父親曾說過異族人之事,父輩們都以為胡人最終不過能成名臣,譬如前朝匈奴人金日磾,他就是涼州人士,後來做了太子劉弗陵的老師,這是異族人爬到的巔峰了,玄伯,你怎麼看呢?”
陳泰向來謹慎,他隻是皺眉:“自漢以降,異族內遷愈演愈烈,同漢人雜居,風俗不同,齟齬常有。依我看,不可掉以輕心,當剛柔並用,這些人反複無常,一味懷柔不可,一味打壓也不可。”
他心裡,其實還藏著彆的話,中原當早一統河山。可這樣的功業,到底由何人來建?對於陳泰來說,是個不願意深思的問題,他是魏臣,忠主事國,唯有儘心儘力而已。
“事在人為。”桓行簡拍拍他肩頭,笑了笑,陳泰忽從他那抹笑意裡看到了當年桓家郎君的風雅神采,一陣血湧,竟脫口而出道,“子元雄才大略,自是伊尹周公那樣的人物,隻要大魏君臣同心,邊關的騷亂,也不過就是癬疥之疾!”
因為激動,聲音微微有些異樣,便是少年時他也是很少流露過分情緒的人。桓行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而一笑,沒說什麼,隻是略微點了點頭。
似乎意識到自己方才話太多了,加上桓行簡反應冷淡,陳泰有些尷尬,衣袖一抬,施禮先下去了。
陳泰的身影從帳子裡出來後,桓行懋才進來,一見兄長,猶如見太傅般態度莊重,不敢造次,上前先喊了聲:“大將軍。”
“坐吧。”桓行簡完全無視帳子裡未散的血腥氣,習以為常,當下有空閒,給桓行懋舀了碗酒,子上善飲,酒量很大,輕易不會醉倒。
他一口氣乾掉半碗,袖子朝嘴上一擦,也不拘禮節了,許是這段時日在山上被困得狼狽又遠離繁華的京都洛陽,桓行懋糙了不少。
“屬下本該謹遵大將軍之命,率軍還京,但有些事覺得還是當麵跟大將軍說一說更好。”
桓行簡微笑問:“什麼事?”
臨到該出口了,桓行懋反而有些猶豫:“其實是玄伯,我跟玄伯交談,總覺得彼此跟以往都不同了,他這個人,我仔細想清楚了,不會反對大將軍,可也不會支持大將軍。西北軍事,他自然不會怠慢,可洛陽的事恐怕不是大將軍能托付的人。”
似是早有所料,桓行簡一臉的平靜,手指輕叩在膝頭,思忖著道:“我知道,玄伯這個人在人情上不善殺伐決斷,他麼,總想兩全,這世道哪有那麼多兩全的事?”他捏了捏眉心,舒緩著發酸的眼眶,“我心裡有數,眼下,郭淮病重,張既的能力還不足以威懾雍涼,就先讓玄伯還留在西北,他也不見得樂意回洛陽這個是非之地。什麼時候調他回去,再看局勢吧。”
沒有外人,兄弟兩人自然可以推心置腹,桓行懋眨巴眨巴眼,提起合肥大捷:“屬下聽說,諸葛恪死了,大將軍這次回朝打算怎麼封賞毌純?”
坐鎮東線的封疆大吏,此役□□勳顯著,捷報早傳,可桓行簡沒還朝,封賞的事便遲遲不能一錘定音,洛陽的天子,有心無力,隻能耐心等大將軍回來。
桓行簡嗬笑了聲,不答反問:“你覺得,我該怎麼賞毌純?”
已經是封疆大吏了,再賞,那隻能是授開府治事之權了,桓行懋把心中所想一說,兩隻眼,追隨著坐上的兄長。
他食指微微一搖,深深看向桓行懋:“淮南重地,兵強馬壯,倉廩充實,我要是再給他開府治事征辟人才的權力,合適嗎?你記住了,朝廷和地方,隻能是強乾弱枝,四征四方將軍們已經足夠持重,這也是我不得不考慮的地方。隻是,現下海內未平,不得不依仗外藩,但我也絕不會給任何人機會。”
和自己所猜相差無幾,桓行懋了然,兄弟兩人秉燭深談良久,不覺間,夜都深了。
再出來時,四下裡早恢複尋常,露水下來,桓行簡眉眼被打得濕潤,越發襯的五官醒目。回到寢帳時,發現嘉柔困得直打瞌睡,卻強撐不倒,他笑著上前,把人一抱,送到床上去:
“既然困了,怎麼不先睡?”
她迷瞪著眼,燭光裡,桓行簡那張臉越發柔和可親,嘉柔費力扯出個笑:“我等你呀。”
話說完,許是等到了他的緣故,眼皮徹底睜不開了,嘉柔頭一偏,很快,勻淨的呼吸聲響起。
翌日,桓行簡隻點了三五百騎,帶上嘉柔,同張既一部人馬一道往涼州治所來。
這一路,因戰事既了通身輕鬆,行程不急。沿路風景幾經變易,到了涼州地界,雖是初秋可秋味兒似乎已經非常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