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眸光一閃,神色依舊很和氣,笑道:“回信告訴你父親,天下大業未定,日後,還有的是機會立功。”
這兩句,張莫愁仔細咂摸著應了個“是”,心裡有些猶豫,看他那神色,輕聲試探說:
“家父本想親寫書函謝恩,又怕叨擾大將軍,所以,信給了妾。今日大將軍正好問起,父親在信中感激不儘,妾也就轉達給大將軍了。”
一語說完,屏息等著桓行簡的反應,他自若道:“無妨,就是書函送到公府,我再忙,也不至於沒時間看。”
張莫愁心裡一鬆,十分雀躍,麵上克製著那份歡喜,低下眉:“是,妾給父親回信,一定把大將軍的話帶到。”
靜等片刻,桓行簡似乎沒什麼反應了,外頭忽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求見,張莫愁當然知道他的忌諱,忙施禮退下了。
進來的,是個麵皮白淨的年輕男子,行禮時,才發覺屋裡還有其他人,一臉猶猶豫豫的。桓行簡手一揮:
“直說。”
“回大將軍,這些日子,中書令李豐下朝後都走得很晚,跟陛下總是交談許久。”
他一臉的風平浪靜:“這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都說了什麼?”
來人答道:“除了談史,便說朝政,今日陛下發了很大的火。”一五一十把李豐跟皇帝的對話學了個遍,幾乎分毫不差,聽得桓行簡輕蔑一笑,不予評價,先讓來人下去了。
“陛下這是想逼我麼?”桓行簡在母親麵前毫不遮掩,一臉頭疼的樣子。
剪刀一放,桓夫人退後兩步,左右端詳著新修的花枝,說道:“你的父親,一生都格外謹慎,子元,我希望你也是。”
透過窗格,能看到院子裡張莫愁那一抹寶藍身影又出現了,卻沒靠近,隻是把手上的托盤轉交給了婢子。不多時,婢子便將她做的壽春糕點呈了進來。
桓夫人很愛吃酥甜香脆的點心,一邊嘗,一邊說道:“她的父親,我聽說是毌純的副將,你把她帶回來,她清楚嗎?我看她人還算機靈,剛才那番話,不像是糊塗的。”
這種點心,張莫愁在壽春時給他做過,一入口,有股玫瑰的香氣。但滋味既知,桓行簡已然不想再嘗,於是在母親遞過來一塊時,隻象征性咬了兩口。
“她一心想跟我回洛陽,這個女人,很擅長抓住機會,的確聰明。母親不必擔心她清楚與否,關鍵時刻,她知道事情該怎麼做。”他把沒吃完的點心不動聲色一擱,拿起手巾,揩了兩把,沉吟道,“毌純的兒子今年十三了,我打算下道詔令,讓他來京城太學讀書。”
桓夫人點點頭:“應該的,按舊製,諸將出鎮是要留質任的,他兒子年歲漸長,可以來京了。”
詔令很快送到壽春,毌純一接就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得不從,相當於把兒子送到了洛陽當人質。不過,這是大魏的製度,身為臣子,沒有不服從的道理,隻苦了毌夫人,就這一個兒子,眼見要送走,哭哭啼啼,腦子裡不知怎麼的想起王淩的舊案,太傅事後滅他三族,王淩留在洛陽為官的兒子兒媳等家人就在東市行刑。
“夫君,你說是不是朝廷對你起疑心了?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讓我兒去洛陽讀書?”
毌純被哭得煩悶,勸道:“孩子大了,早晚入京,魏武留下的典製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將軍他也是按章程辦事,我要是不送,那才是授人把柄,我領一方重鎮,朝廷這麼做自然是應該的。”
她一個婦道人家,懶得聽大道理,可也無法,哭兩場,還是把兒子送走了。又瞞著毌純,自作主張地給嘉柔去了封信,托她照拂。
這封信,幾日就到了洛陽的公府,嘉柔在水榭邊坐著展開讀信。旁邊,一隻腹背皆黃尾巴有寸把長的鳥在池子邊支著兩隻細腳,正抖索著翎毛,細長的喙,則在湖石上蹭來蹭去,啪啪直響。嘉柔嫌它吵,站起身,撮著嘴打了個口哨想嚇走它。
這一幕,被身後來的桓行簡悉數看在眼裡,無聲一笑,走近了,把披風給她搭上肩頭:“天涼了,怎麼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不遠處,崔娘正埋首做娃娃的衣裳,小衣小褲的,篾籮就在腳邊盛滿各色布線。她手藝精細,這兩年來洛陽眼睛卻愈發地昏花了。但既然是嘉柔懷妊,便是瞎了這雙眼,也得給將來的小郎君或者是小女郎做出最妥帖的衣裳呀。
聽到桓行簡的聲音,崔娘把活一放,揉兩把眼睛,喜氣洋洋地過來跟他見禮。她一笑,那雙飽經世事的眼全都沒在菊花盛開般的皺紋裡了。嘉柔看著,心裡忽一陣酸楚,這兩年,崔娘老得很快。
桓行簡被那些小衣裳吸引,俯下身,愛不釋手地翻檢了半晌,嘉柔跟崔娘一碰目光,暗暗抿嘴笑他。
“大將軍,”嘉柔走上前,把小衣裳從他手裡拿下放回去,揚了揚手裡的信,“我才知道,毌叔叔家的小郎君來洛陽了,”說著想起一件舊事,調皮笑道,“你知道嗎?那年在遼東,毌叔叔說要不是他家裡郎君小,就把我許配給他了呢!”
一語說完,覺得自己開這玩笑不妥顯得人輕浮了,臉一垂,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桓行簡眸子幽暗地一閃,對著她臉頰,狠狠掐了把,“看樣子,你跟不少男人都有瓜葛。”
嘉柔“啪”地一聲打掉他的手,嬌笑道:“大將軍不害臊,連這個醋也要吃!”
很快,把笑意收一收,跟他說正事,“那個小少年,剛離了父母,恐怕不慣,他在太學還請大將軍記著這個事。”
桓行簡自然答應她,將她細腰一攬,往回走,崔娘看他兩個身影逶迤地去了,若有所思,不易察覺地輕歎口氣,把東西一收拾跟著回了後院。
兩人到了屋裡,似有說不完的話,時不時的,從稍間裡傳出嘉柔清脆的笑聲。崔娘在明間做活兒,偶爾抬首,發片刻的呆,又繼續忙碌了。
床上,嘉柔躺著,把桓行簡送的那個銅鈴晃過來晃過去,一陣響,她打趣他:“這個呀,以後用來逗大將軍的寶貝小郎君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