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聽得一清二楚,沒有動,隻是開口阻止崔娘:“不要理會,我們走。”
她那神情,眉宇間微有寥落,可嘴角分明是個倔強的走勢。崔娘那道擔憂的視線在她身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遭,看她是個不為所動的樣子,心裡發苦,琢磨著怎麼勸才好,嘉柔朱唇一動:
“崔娘,這件事,你不用想著勸我。”
崔娘囁嚅了一陣,瞧她那神色,把嘉柔的手扯過來,勉強笑道:“好柔兒,彆放心上,大將軍這種身份家中有姬妾是難免的,要我說,看他把心放誰身上最要緊……”
嘉柔微微一笑,咬了口胡餅,如同嚼蠟。一路上崔娘隻顧將她那隻柔弱無骨的手捏了又捏,她便報之一笑。
回到公府,直到金烏西沉,涼風四起,桓行簡方往後院來看嘉柔。她一如尋常,坐在妝奩台邊正拿細細的葦子編螞蚱,聽他進來,扭過頭,明媚的臉上綻出個笑容:“大將軍。”
他走過來,兩手搭在她肩頭撫了幾下,俯下身,去瞧她手裡的小玩意兒。嘉柔有心手一鬆,葦條子“啪”地抽到桓行簡的臉上,頓時,一道淡淡的紅印,出現在他頰畔。
“打到大將軍了?”嘉柔撇下嘴角。
桓行簡笑笑:“沒事,你繼續。”
嘉柔果然依言繼續,手指動著,她把臉一垂,靜靜道:“大將軍,你給我入籍了麼?我從沒問過這個,但現在不一樣了,我不想我的孩兒一出世,是個野孩子。”
這才發覺她今天有點不一樣,可那眉眼,又平靜地毫無波瀾,桓行簡略一思忖,隨意坐在了她腳邊的杌子上:
“柔兒,我不想瞞你。我沒有,因為一旦給你入籍,日後再想改,是件十分麻煩的事情。我想好了,若你生的是小郎君,也是個難得機會,到時,我給你父親下聘書聘禮,把你光明正大迎娶進來,雖會有輿情,但因小郎君的緣故,說得過去。”
耳朵聽著,指上忽一痛,過了那麼片刻殷紅的血珠子才滲出來,嘉柔袖子一遮,抬眸看他,定定的:“若我生的是女郎呢?”
“那恐怕要再委屈你一段時日,到時,我再想彆的法子。”桓行簡蹙眉,摸了摸嘉柔微涼的臉頰,“我不想你做妾室,一旦為妾,日後很多事都會變得棘手,尤其是,如果你給我生了個資質還不錯的小郎君的話。”
嘉柔心裡驀地一軟,先前那些躁動的火氣跟著去了大半,她沉默半晌,桓行簡將她下頜抬起,征詢地望著她:
“柔兒?”
嘉柔有些怔:“我知道,大將軍心裡有我,但大將軍不可能隻有我一個人。”
桓行簡不錯眼地注視著她,眸光流動:“你今日去銅駝街,發生什麼了?”
嘉柔心口亂跳,眼眶倏地一紅:“大將軍,即使你心裡有我,也還是會把看上的新人帶回你家裡,是不是?”
原來是見到了張莫愁,桓行簡一下明白過來,手一鬆,道:“我不是看上了她,除了你,我倒真沒看上什麼人。把她帶回來,我有用,僅此而已。你我在一起也不短了,應當知道我這個人,喜歡物儘其用。”他很真誠地握住嘉柔的手,“柔兒,如果因為這個生我的氣自然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太動氣,傷到自己傷到孩子,都不好。”
是了,她本就知道他不是父親,也不是兄長,為什麼心底還是會隱隱作痛?嘉柔抬首,嘴角輕輕一扯:“我是很氣大將軍,其實,我很小氣,不喜歡跟彆人分享大將軍。”
桓行簡一笑,起了身,從嘉柔身後將她抱在懷中,蹭了蹭她發絲,低聲道:“柔兒,你肯說出來我很高興,我希望你我之間有什麼事都可以坦誠地說開,而不是藏在心裡,留下誤解。”
他手往下滑去,停在她孕育新生命的小腹那溫柔摩挲,眼神卻有些晦暗:“你見到她,她沒有放肆地說什麼罷?”
嘉柔徐徐搖首,兩人便不再說什麼,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格斜斜地照進來,落在身上,室內博山爐裡升出嫋嫋香氣,四下變得靜謐極了。
萬籟清明,嘉柔一雙眼出神地盯著兩人相擁的影子,映在壁上,她心裡有一處依舊是空落落的。
洛陽突然變冷,一夜西風淒緊,萬葉千聲,凋零不已。朝堂上,皇帝給大將軍桓行簡的賞賜十分及時:一座數百斤的青銅鎏金熏籠以及優質木炭等冬日所需,應有儘有。
桓行簡毫不客氣收了,就此謝恩,皇帝暗暗同底下中書令李豐打了個眼神,乾巴巴笑道:
“太後生辰,就在下月,朕日漸成人雖為天子,可亦是人子,欲儘孝心。是故,朕想下詔命州郡長官進京為太後祝壽,諸位以為如何?”
雖是問詢眾臣,但皇帝的眼睛確是反複瞄向桓行簡的。如今,每每上朝,大將軍就在禦座旁同坐,皇帝隻覺如芒在背,上朝簡直就是墜進了刀山火海般的煎熬。
桓行簡不語,他不說話,底下人便隻是交頭接耳左顧右盼,一時拿不出個主意來。夏侯至在底下注視著上位以來舉賢理廢滯的故友,隻覺齒冷,大將軍攝人的氣勢,當真與他桓氏家風相違,當年,太傅也不曾有如此露骨的一麵。
“陛下孝心可鑒,臣以為善。”李豐終於持笏出列,回應天子。廣袖朝服下,一顆心,緊張不已。
隨後,稀稀落落得到些呼應,你一言,我一語的,無非是圍繞骨肉親情母子倫常的陳詞濫調。桓行簡左耳進,右耳出,對底下的議論視若不見,直到皇帝滿含期待地開口問自己:“大將軍以為呢?”
他冷哼了聲,側眸,神色肅然冷厲地注視著禦座上的天子:“不可,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鑒。不過,將軍使君們鎮守一方,軍政皆壓一身,若是都置本職不顧,來京都賀壽,隻怕於天下無益,亦有損陛下嘉名。臣以為,心意到就夠了,不必大費周章親自入朝。”
皇帝心裡頓時涼了半截,氣到發怔,看底下李豐頻頻給自己遞眼神,便不甘心地又說道:
“大將軍所言有理,可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既是朕的子民,朕孝敬母親,他們自然也當孝敬太後。大將軍方才所言,確是朕考慮不周,不若這樣,鎮守邊疆的將軍們朕就不讓他們來了,可離京都近的這些州郡刺史,比如,兗州、青徐等,可作代表領兵入朝來為太後賀壽以增威勢。這樣,既不會耽誤天下大事,又能全朕的孝心,兩全其美……”
“陛下,”桓行簡粗暴地打斷了皇帝,眸光冷睨過去,“臣方才已經把利害陳列地夠清楚,大魏朝,也沒有這樣的先例,還請陛下不要隨便破壞祖製,不要為了眼前的孝心,而不孝於先人。”
一席話,聽得皇帝直咬牙,暗道你毀屯田製,將屯田客免除徭役都拉來充兵弄到你的大將軍府裡服役,朕的五尉校營連編製都不滿,眼下倒裝模作樣,說朕違製……皇帝被搶白得滿臉通紅,旒珠亂晃,一下手足無措,嘴唇張半天,還是噤了聲。
看皇帝最終垂頭喪氣耷拉下腦袋,李豐在底下,亦是火冒三丈,牙關咬緊,知道此舉再無希望,隱忍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