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至在原地思索片刻,冷風吹進來,舊日的迷障皆歸虛無,他皺眉拒絕了:“不見。”
老仆卻不走,有些為難:“中書令說,郎君不見,他父子二人就等到郎君見他們為止。”
這是威脅麼?夏侯至歎氣,對老仆吩咐道:“領聽事吧。”
整個太常府,他連姬妾都不置,斷絕一切聲色。人情來往,他是越發寡淡的,儘管那看起來像是自保,卻是發自肺腑的。
枝頭的花,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一春一秋地在府裡蹉跎著,那些少年時的心境也就越發跟著飄渺了。
夏侯至換了衣裳,來到聽事,李豐父子忙起身彼此讓禮,一番簡單寒暄後,他命人奉茶。
下人提袖斟了,李豐父子兩個一臉的隱秘莫測,各自輕啜起茶,讚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一時冷場。
畢竟,夏侯至剛從長安還京的那些日子裡,李豐偶爾上門,再後來,看出他會客稀鬆不冷不熱的態度,也就基本不來了。
這回,多少有些唐突的感覺。
“太常,如此好茶,我先敬你一杯。”李豐自己又斟了一盞,忽然開口,不倫不類的,夏侯至不等他舉杯,兩指一伸壓在了杯沿,道,“中書令,今日來想必不是品茗的,既然來了,有話不妨直說。”
那盞茶,李豐便慢慢擱下了,一雙短目中,眸光閃爍:“好,太常是磊落人,我有話直說了。今日來,有關乎生死的大計要跟太常討教,還請太常勿泄。”
擲地有聲,言之鑿鑿,夏侯至微微搖首並不認同:“我這一生,雖無半分功業在身,但若要我行暗事為非作惡,斷然不能。所以,如果真是那樣,中書令不必說,我自當你父子二人今日沒來過。”
這話,當然不是做作,李豐臉上一陣尷尬,同兒子對視一眼,李韜會意,雙目炯炯,十分坦然地看向夏侯至,作揖道:
“太常多慮,無論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何人不知太常性如明月,我父子二人,深受國恩亦欽佩太常人品貴重,又怎會敢作鼠輩來教太常行不義之事?”
夏侯至看年輕人雙眼明亮,燭光下,神采隱隱,已然帶著難言的一股亢奮。他慢慢點了點頭,輕聲問:“不知卿父子二人為何而來?”
父子兩人再次默契對視了一眼,李韜深吸口氣,道:
“不為彆的,請太常匡扶社稷,以保江山。今桓行簡兄弟弄權,跋扈專政,移鼎之心天下皆知,太常先人追隨魏武平天下,圖霸業,實為骨肉宗親,今日魏祚危矣,我等欲同太常共籌大計,誅大將軍桓行簡!”
那個不願再聽到的姓名,陡然入耳,外麵涼風蕭蕭,坐中人聞言心驚,半晌過後,夏侯至才在耳畔巨大的轟鳴聲中啟口:“血勇國士,其誌不可奪,我亦欽佩。隻是,我如今不過一閒散人,手中無兵,恐怕愛莫能助。”
似乎對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李豐凝視他,搖了搖頭:“太常少年成名,人才英拔,又豈止在老莊?太常的誌向,恐怕本也不止於著書立說,可惜造化弄人,今困於鬥室,太常可還記得昔年所書《時事議》?今若事成,日後那《時事議》便不再隻是黑白文字,太常年輕俊傑,難道就此甘心一無所成終老此間?”
這一招激將,對夏侯至而言隻不過牽扯起心底最深處的一絲惆悵,他短促笑了聲,聲音飄零:
“不錯,我有時在想,如果能從頭來過,這滿朝文武又該如何抉擇?虎兕出於柙,到底是何人之過?但是,事到如今,桓氏掌內外之權,爾等欲入虎穴龍潭,其誌可嘉,隻可惜,太晚太晚了。”
“太常的意思是,就此看著桓氏移鼎,魏武基業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太常怎麼不想想,你為名士,又為宗親,以桓行簡父子行事做派,他人或可鼠首兩端,搖身一變,太常你呢?”
李韜咄咄逼視,很不滿夏侯至一副事不關己隻想置身事外的姿態:“太常不願起事,不過怕連累宗族。可太常想過沒,即便太常安分守己,隻怕,有一日還是會禍事臨頭?太常的昔年好友,太常的妹妹,今日安何在,太常既不肯依附大將軍,又名重海內,君懷璧其罪到時退路又在哪兒呢?”
聽得夏侯至太陽穴直跳,一番話,猶如細針,準確無誤地刺進了心尖。他臉色蒼白起來,像透明的玉,易碎,晶瑩。是啊,古人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惜,他連桴恐怕都尋不到。
李豐低斥了聲兒子,目光一凜,轉而對夏侯至道:
“犬子失禮了,太常,我父子二人敢將這生死之事托付,不過就是為信任太常。換了他人,這種話,關涉宗族絕不敢泄露一字,太常若執意不肯,我父子告辭,就當今日不曾來過。自然,不會牽連太常半分。”
曾幾時時,他也是拿過刀的人,也曾想著有朝一日指揮千軍萬馬,奔馳在帝國的沙場。長安的月色,西涼的大馬,夢裡邊地連綿不斷的畫角聲聲……當然,還有北邙山上清商發黑的骨殖,舊友們墳頭的萋萋芳草,夏侯至不由攥了攥拳,他的血,許久沒有這樣滾燙過了。
“高平陵一戰,桓家靠的,就是桓行簡的三千死士和部分禁軍。手中無人,有再高的聲望也不過就是個虛名,不堪一擊。”夏侯至注視著李豐,認真問道,“若要起事,你們手裡拿什麼來跟桓行簡的大將軍府兵戎相見?禁軍嗎?”
若這樣拚真刀實槍,自然是下策了,李豐聽夏侯至有鬆口的跡象,心裡一動,隻將個大概道出:
“太常,此事隻能取奇謀,出其不意,”說著傾過身去,附耳低聲,“我等欲趁朝賀,設伏殺之。”
寥寥數語,險之又險,夏侯至微微皺眉,搖頭道:“以卵擊石,未免太過草率了。”
他思忖良久,心有疑慮地看向李豐:“既然如此,多一個我,又有何用處?”
“太常!”李豐忽急切地輕喚了他一聲,劈頭說出來,“不然,我等欲借太常之名,也不全是,乃出自真心,此事一成,誅權臣,平亂黨,我等尊太常為大將軍,接手軍國大政,上下同心輔佐陛下!”
大將軍……這個名頭,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就插在太極殿上,能為人所用,也會被它所傷。
夏侯至緘默片刻,問道:“你們可曾想過,若是不成,是什麼樣的後果?”
李豐深深望著他,字字清晰:“想過,破釜沉舟而已,我等自然是壓上了宗族性命。”
在劉融和桓睦明爭暗鬥的那些年裡,李豐遊刃有餘地當著他的牆頭草,到如今,是發生了什麼讓眼前人竟也有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夏侯至沒有力氣多想。
“太常,事成,則擒亂臣賊子固大魏江山社稷。事敗,則是我等的命罷了!為江山社稷流血在所不辭!”李豐語調鏗鏘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夏侯至。
夏侯至心境恍惚,好半晌,他低聲道:“我記得,太傅去後,他待你還算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