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簡默默看了眼少年們,沒說什麼,飯用畢,命虞鬆結賬自己先行出來。市上人聲鼎沸,進了臘月,洛陽城們的百姓就要為年關做準備了。
這麼一晃眼,就看不見了大將軍,虞鬆一定,舉目四望,見他停在家攤鋪前不知交涉著什麼,忙疾步過來。
原來桓行簡買了包蜜餞,虞鬆看在眼裡,似乎明了,微聲問:“大將軍,薑修做誄,這……”
桓行簡嘴角略略一翹:“隨他去吧,我難道還能因為他寫篇文章就四處去捉他?”虞鬆應道:“不錯,他一介布衣,倘若真抓起來,他年青史有玷,有損大將軍聲譽。”
這番話,說得桓行簡哼笑出來:“叔茂,流芳千古從來就不在我考量之內,人一死,哪管什麼身後名?彆說青史了,就是現在,這洛陽城裡不知怎麼罵我。”
虞鬆怔住,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隻能含含糊糊道:“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天地之大,黎元為本,大將軍若能一統河山締造治世,立不朽功勳,其實這些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桓行簡低首一笑,隨即,抬眼望了望言笑晏晏的熙攘行人,一邊走,一邊問道:“叔茂,你真這麼想的?”
兩人年紀雖相仿,然而,桓行簡為主,虞鬆跟他這幾載親身曆遍大大小小諸事,有意料中,有意料外,如今再回想恍如隔世,因此謙遜答道:
“屬下不敢瞞明公,明公身邊,從來不乏高門子弟獻策獻計,屬下的家世,在洛陽城裡雖談不上微寒,可也實在不顯。我一文士,生於亂世,說到底不過是無根飄蓬,唯有得遇明主,方可一展所學成就一番事業。剛才那番話,是鬆真心。”
此行兩人交談甚是融洽,桓行簡素喜他為人,說了一路,回到公府後獨自踱步到後宅,停在月洞門那,望著窗紙上透出的溫暖燭光,靜立片刻,方把蜜餞交給被叫出來的寶嬰。
“郎君,你不進去看看夫人?”寶嬰一出暖閣,直打寒顫,一邊搓著手嗬氣,一邊把一雙試探又期待的眼定在桓行簡身上,多少次了,郎君不過在此略略一站,就是不肯進去探望。嘉柔有孕在身,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每日裡鮮有動靜,整個人悄然無聲的,再未展顏。
桓行簡的目光在窗子上盤亙了稍頃,收回來,低聲問幾句嘉柔起居,便折身去了。
寶嬰頓時泄勁,嘴一撇,失望地抱著蜜餞進來。照例,崔娘在明間先堵著她,看寶嬰垂頭喪氣的,不消問,也知道桓行簡人又走了。那張老臉上,同樣很是失望,卻很快打起精神笑吟吟地到暖閣裡把蜜餞擺在潤潔的瓷盤裡,遞到嘉柔眼前,挑挑揀揀的,突然,眼前一亮:
“呦,有柔兒最愛吃的青梅呢!”
說罷,拈起來往她嘴裡一塞,嘉柔倒順從地含著了。屋子裡,擺滿了大將軍命人送來的各樣補品、器玩、筆墨紙硯、針線布料,一應俱全,唯一可惜的就是他人不來,崔娘心裡一陣難受,為嘉柔。但麵上從來不曾流露半分情緒,隻當無事發生,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她。
可柔兒大了,心事太多,早不是隻她一個老婆子摟著講個新鮮的故事就能滿足睡去的小姑娘了。一坐便發呆,除了小腹一日比一日隆得高,四肢依舊細細的,崔娘一想到嘉柔那副寂寥孤寂的模樣,忍不住拭了把眼角,唯恐她看見,動作極快,咕噥了句什麼起身朝明間去了。
等四周靜下來,嘉柔俯身挑出幾股顏色鮮亮的線,一陣擺弄,靈巧的十指穿針引線,繼續縫那隻未成形的小駱駝。
崔娘進來,想勸她不要熬眼睛,話到嘴邊,忍了忍,見嘉柔似乎忙碌的心無旁騖又靜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眼前似有片陰影飄來,嘉柔那兩道纖長的睫毛也隻是微微一動,隨後,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低沉的笑意:
“柔兒這做的是什麼?”
她心裡一跳,不知桓行簡是幾時進來的。兩人有段時日沒見,嘉柔兀自怔住,湧上心頭的竟是難言的陌生,她腦袋複又一垂,什麼都沒說。
桓行簡自若如常,拿起小駱駝,反反複複端詳了幾遍,微微一笑:“哦,原來是給小郎君做的駱駝。”
又還給她,在旁邊的杌子上坐下,一搭袍擺,定定地看了會兒嘉柔,觀她神情,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目光在她眉眼間一直微微遊移著,忽然一笑,開口道:
“我近日常在南市、銅駝街用飯,臨近年關,你不知道,熱鬨得很。四方好物,任君挑選。不過,這集市上,百姓們的脾氣似乎太爆了些討價還價都能打起來,買的人嫌貴了,賣的人呢,笑他家貧就不要來逛南市。”
他邊說,邊留心嘉柔神情,嘉柔恍若未聞手底動作不停,桓行簡微微含笑,繼續道:“這樣的情形常見,也許,你在涼州也見過。但有件奇聞,你恐怕就不知道了。南市附近有個驛館,最近,來了個女巫,聽人說她能與鬼交談。”
果然,嘉柔手底頓了一頓,情不自禁抬眸,皎白的臉,秀致的眉,還有那雙懵然好奇的清眸,都是桓行簡再熟悉不過的了,他凝視著她,笑意不禁越發溫柔:
“這世上的鬼啊,女巫說,分兩種,一種是福德之鬼。另一種,是貧賤之鬼。福德之鬼,氣清神俊,他們不受陰陽阻隔可自行與人交談。貧賤之鬼就不一樣了,他們怨深氣劣,要通過女巫,人們才能知曉冥府之事。所以……”
“我不想聽。”嘉柔似乎察覺到什麼,回過神,冷淡地打斷了他,桓行簡便微笑著收住了話頭,自顧道:“看來這個不夠有趣,我聽說,有人撿了塊石頭,烏黑透亮,大如雞卵,這人愛不釋手整日把玩。忽然有一天,石頭崩裂,從中飛出一隻鳥振翅而去。”
聽得嘉柔頻頻皺眉,滿心的驚疑,很想問一問他石頭裡怎會有鳥蹦出來,豈非無稽之談?桓行簡卻已神神秘秘湊近她,很自然將她手一握,問道:
“你住涼州這麼久,有件事,不知道聽說過沒?”
“什麼事?”嘉柔脫口而出,旋即後悔,抽出手,“我不想聽你說話。”
桓行簡一笑而過,將她手重新放在掌中:“西涼有許多人篤信佛教,和中原不一樣,我聽說,有個僧人住在敦煌,生活清苦,園子裡種的瓜菜,有一天,突然都變成了蓮花,有這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