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言不虛,我沒什麼好否認的。門第匹配,這又有什麼可置喙之處嗎?”桓行簡不以為然接道,忽突兀一笑,“不然呢?我娶一個村女就顯得我不同流俗了?柔兒,我在你麵前沒什麼好故作清高的,我桓家,在中原高門裡本來就不是什麼一等高門,跟那些累世三公、簪纓相襲的家族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燭光下,他的神情坦然極了,“我祖上是武將,在真正的高門看來,可不怎麼樣。但有一點,所謂門第高低,是隨著時局不斷變化的,家族命運的升降沉浮,並非一成不變。否則,也不會我今時今日。”
說這話時,桓行簡的目光往嘉柔臉上一定:“我的心事,你都清楚。大魏氣數已儘,如果你的父親願意到洛陽來,薑氏一族,日後自然是另一番景象。我很願意給你家族這樣的機會,你應該了解我,我不是那種唯門第論的人。當然,我也明白不是每個人都稀罕,尤其是,”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嘉柔,像是戲謔,“你跟你父親這種不為權貴折腰的任性坦率之人。”
嘉柔默然不語,桓行簡微歎一聲:“跟我去見母親吧,柔兒,她知道你有了身孕很高興,我子嗣單薄,本就是她的心病。不為我,你就當她隻是個尋常的老人。”
見嘉柔不拒絕,也不接受,桓行簡知道她心軟了把人手一牽,不容嘉柔掙脫,帶上馬車,往自己家裡來。
許久沒回桓府,嘉柔隻覺陌生,車身一停,她被桓行簡小心翼翼抱下。進了府門,不知繞了幾道長廊,這麼一路寒氣凜凜的,她小臉凍的冰涼。
廂房裡,阿媛正陪桓氏玩樗蒲,桓氏善於此道,一出手,隨意得很,便能得盧。阿媛似乎興致並不高,這樣的元日裡,她想念母親,想念舅舅,但在祖母麵前不能表露半分情緒。
聽到動靜,見進來的竟是父親和柔姨,阿媛眼睛先是一亮,隨即黯淡,便默不作聲下了榻上前來施禮。
“阿媛,你先下去。”桓行簡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轉過身,替嘉柔解了裘衣搭在屏風上。
錯身時,阿媛衝嘉柔勉強笑笑,她沒說話,隻是那笑意很快變成嘴角的一彎委屈,眼睛裡晶然一閃而過。嘉柔也沒說話,望著她,細細的指節因為倏地攥緊帕子而泛白了。
“坐罷,彆站著。”桓氏略帶笑意開了口,那雙眼,在嘉柔已經微顯的小腹上過了一過,和顏悅色的,“飲食起居可還都好?”
到底是長輩,嘉柔拘謹,無論桓氏問什麼,她不是點頭,便是搖頭,人分外靦腆。桓行簡一雙眼在母親和嘉柔身上反複交替,也不隨便插話,等話問得差不多,看她人沒了記憶中的鮮活勁兒,桓氏下巴一揚,“柔兒,幾上是給你備的新年禮物,希望合你的意。”
“謝夫人。”嘉柔忽然局促起來,耳垂那,不知是不是因為暖閣的熱氣變得滾燙滾燙的,“可我,我沒給夫人備禮。”
桓氏笑了,眼角皺紋很深:“不必,你好好養胎,等生下孩子就是最好的禮物。”
說著,又認真打量了她一番,那股青澀褪去不少,一張臉,變得愈發光潔玉潤了,眼波流轉間,倒還猶存一抹嬌怯,整個人是難能形容的精致模樣,像半開的花,都嫌春風料峭孟浪要將它吹壞了。
這麼一個姑娘,讓兒子到底舍不得丟開手怎麼都要精心養在公府,似乎也不難理解了。桓氏思緒一收,很體貼說道:
“讓婢子領你去阿媛那裡,說說話。”
桓行簡欲言又止,頓了頓,起身將裘衣給嘉柔穿上,低聲道:“我就不送你過去了,在這等你。”
等嘉柔一出門,桓行簡複又坐下來呷口茶,手底投了一把五木,狀似無意道:“柔兒既懷娠,我娶妻的事大可提上議程,等孩子一落地……”
案上“篤篤”響了兩聲,他抬眸,對上母親似笑非笑的眼睛:“你真是昏了頭,這件事,我不會答應。我想過了,會給你選擇一門能讓你大受益處的婚事,我看,累世二千石的泰山羊氏他家裡有適婚的女郎,正適合你。”
桓行簡不願忤逆母親,委婉道:“母親,五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此等門第,天下誰可比擬?也不過被魏武擊潰。”
“你錯了,魏武能擊敗一個袁氏,可他擊不敗所有的高門。恰恰相反,沒有潁川世家的支持,他隻靠譙沛的武人,成就不了霸業。你的祖輩們為了家族前程,付出幾代人努力,才將門第提升,難道你要置先人的心血不顧,隻為兒女私情,就可以做出如此草率的決定?”
桓氏意味深長看著他,木塊放下,桓行簡身子往後一掣,倚在足幾上,是個沉思的表情:
“不,我不想再娶一個高門大姓之女。正因為我知道亂世裡世家豪族們是如何靠自己的莊園和部曲有了逐鹿天下的資本,所以,如果我得到這天下,絕不會縱容他們,天子就是天子,容不得任何人挑戰他的權威,我希望我是最後一個。”
桓氏麵上平靜,取下發間簪子挑了挑燈芯:“子元,靠你一己之力是不能逆流而上的。門第高貴,天下之望的世家們才能執天下牛耳,他們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他們的影響無所不在,你隻能去依靠他們,而不是想著去消滅他們。高平陵一戰,你以為你的父親是怎麼勝利的?”她枯硬的手覆上來,握住兒子的手,“你以為桓家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呢?你需要河東裴氏,潁川荀氏,衛氏,陳氏,自然也需要泰山羊氏,有他們的支持,你才能走到最高處,走到最高處,你還要學會怎麼穩住他們給他們十足的好處,但你記住,如果你真正得罪了他們,他們就像高平陵時表現的那樣,可以換掉你,換一個願意跟他們合作的人。”
燈火微曳,映在桓行簡的漆黑的瞳仁裡,像擁簇著兩點幽藍,他麵無表情,良久,忽眸光如電,一掌拍在案上:
“我不想妥協,我一定會伐蜀滅吳建不世功勳,江山重新一統。母親,太傅一生功業最終會因易代而被青史非議,我能做什麼?我能做的是勵精圖治,銳意進取,給天下帶來新氣象,隻有這樣,才是唯一正途。”
他神思一恍,對,就像虞鬆所說,他必須證明他的能力匹配的上他的野心,若能締造盛世,那麼一切是是非非就有定論了,他人才不會置喙桓氏的過往。
桓氏憂愁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隻是撫了撫兒子的肩頭。桓行簡忽鬆弛下來,眉頭一揚:
“洛陽城一定會是這世上最繁華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