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月色,和十年前沒有什麼不同。
嘉柔又聽到爆竹聲,今晚,連寶嬰一乾人都帶上錢袋子結伴去了銅駝街。她推開窗子,梅花清冽的幽香和冷風一起流動進來,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崔娘在她身後一邊扒拉著銅箸子,一邊瞥她,心裡盤算著今晚不知道桓行簡會不會來。也是巧,剛念叨大將軍,他人就來了。
“日日吃府裡的飯菜,該厭了,我帶你去街上改改口味?”桓行簡走到窗前一停,就這麼隔窗跟她說話,嘉柔垂了眼,又是很沉默的樣子。
既未拒絕,桓行簡一丟眼神給後頭的崔娘,崔娘忙將嘉柔手腕一拉,領到眼前,給她換衣裳披裘衣,歡天喜地的模樣:
“好柔兒,跟大將軍一同出去好好散散心,你聽我說,這上元節呀你得仔細咂摸,春天可就不遠啦!”一邊說,一邊順手拈起妝奩上的花鈿,嗬化了膠,朝嘉柔眉心一貼,正是一彎纖纖初月,甚是可愛。
等嘉柔出來,桓行簡把新摘的一朵梅花彆進了她的鬢發中,低聲笑:“你怎麼都好看,素有素的好看,豔有豔的好看。”
語調幾多纏綿,嘉柔不為所動,心想,我好看我的,關你何事?再一頓,腦子裡想的已經是花燈了。
出了大將軍府,便彆有天地。放眼望去,月華流瓦下,任何一個方向通往的街市,都已成了燈海,綿亙遠去,浮浮沉沉,星星點點,直到儘頭跟天河相接,仿佛自人間就能去了九重蒼穹。
嘉柔輕輕驚訝了聲,眉心那,花鈿幽幽明明地跟著閃動,像花極快地開謝。元日掛起的桃符尚未摘下,店鋪兩邊,便又架滿了遮天蔽月的花燈。
等真正到了銅駝街,置身其中,成千上萬的燈就如此絢爛璀璨迤邐排開,若不是道旁熙攘歡笑人語不斷,隻當誤入仙境。既是賞玩,桓行簡隻帶了石苞一人,他遠遠跟著,亦被這份熱鬨所吸引,人莫名變得懶散,是了,何人不想隻過這舒坦暢快的日子呢?忙死忙活的每日,不也就為了這一刻?
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嘉柔手被桓行簡緊緊牽著,她本不豫,卻又轉念一想我是來看花燈的要讓自己快活一回,管他作甚?如是想,目光越過人海,往遠去瞧去,忽然,哄的一聲,頭頂炸開個花團錦簇,隻一瞬,便如流星般消失在墨藍的天幕裡了。
嘉柔仰頭看著,那長睫,在漫天煙火閃耀下纖毫可見,微微顫動,間或一眨,便是個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模樣了。
目光一收,笑意還沒散正巧跟桓行簡的視線對上了,嘉柔一滯,隨即錯開又朝彆處看去。
“有家鋪子的茶粥不錯,要嘗嘗嗎?”桓行簡提議,把人一領,正是上回被驅趕老嫗的茶粥鋪子,等坐下,兩碗熱氣騰騰的粥一上,入口彆有清香。嘉柔拿著湯匙,一口一口地吃,忽然,桓行簡將腰間的荷包解下,係在嘉柔腰上,她微怔,桓行簡微微一笑,“我的俸祿自然是給你用的。”
舉動親昵而自然,嘉柔卻是個毫不領情的姿態,眉眼冷淡,直到粥吃完了要走人,聽桓行簡笑吟吟對老嫗道:
“賬我夫人來付。”
無奈之下,嘉柔隻好解開荷包取出五銖錢,付完賬,二話不說,把荷包丟還給桓行簡:“大將軍的俸祿我消受不起,那些話,我記著的。可恨我不是個男兒身,否則,跟人一道做買賣未必不成,也不用受你奚落。”
“原來,柔兒這麼記仇的?”桓行簡笑笑,忍不住在她那張豔光無匹的臉上劃了一劃,大街上,這舉動未免輕佻了,嘉柔橫眉冷對,躲開道,“你少碰我,也彆總跟我說說笑笑的,我根本不想同你說話。你沒有心嗎?你殺了我兄長,還旁若無人地跟我玩笑?你真夠無恥的。”
句句帶刺,縱然桓行簡涵養再好,此刻,被她疾言厲色一番拒絕麵子上也掛不住。
旁邊,老嫗雖未聽清兩人在說什麼,卻見神情不對,兩手朝圍裙上一搓,笑嗬嗬勸道:“郎君跟夫人置氣了?”她一張口,帶著濃濃的蜀腔,牙齒掉了幾顆,似乎講話漏風,“燈多好看呐,我老太婆守寡十幾年了,想跟老頭子鬥嘴也不能了,你小夫妻彆置氣啦,快去賞燈吧,彆辜負了這麼熱鬨的上元節呐!”
嘉柔想反駁,嘴唇動了動,看老嫗佝僂著腰在這寒風裡又獨自去忙活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她鼻子一酸,不滿地看了眼桓行簡:“你難道就不能多給這婆婆幾吊錢?”
說完,臉一霎紅了,帕子纏著手指一圈又一圈,忽的,人又不動了,下意識摸了摸小腹。桓行簡見她有恙,關切問道:“怎麼了,是不是累著了?”
嘉柔臉上燙意不散,可語氣卻柔和了下來,細聲道:“孩子剛鬨呢。”說完,麵上流露出亦覺神奇的表情來。她第一次當娘,有時煩,有時好奇,有時又覺甜蜜,整個人,每日裡不知要變多少次。
桓行簡自然清楚她指的是什麼,方才不快早拋擲一邊,唇角一翹,握住了嘉柔的手:“這麼調皮,看來多半是個小郎君了,你這個當娘的,日後要好好教導他。”
日後……這個詞分外遙遠,嘉柔默然,桓行簡不想壞她興致,佯裝一切未發生,帶著她,一家一家鋪子挨個兒看,聽人討價還價,雙方嗓子都大,吹胡子瞪眼的,嘉柔忍不住駐足,耳朵一豎:
“少些吧,我在彆家看到一樣的,也不像你這般要的多。”
“嘖,你在哪家看到的?整個洛陽城隻我賣上黨的麻布,咱在這洛陽城做生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唬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