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大將軍進了宮, 帶著人馬, 連征西將軍一並跟著走的, 傅嘏幾人在公府裡等的不安。值房裡,一乾人或坐, 或站, 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 算著這一回, 大將軍怕要與天子徹底撕破臉。
青頭雞,青頭雞,天子兢懼不敢發的那一刻,注定輸的一敗塗地。不知等了多久, 眾人的耳朵一豎, 兩兩相望, 不約而同地擁到了門口。
外頭激蕩的人馬聲, 儼然迫在眼前了。
桓行簡麵色依然有幾分蒼白之意,如此一襯,那雙眸子更顯得漆黑如墨, 他一來, 眾人自動迎了上去。
雖已是早春,然而洛陽的春向來神出鬼沒,剛一露頭, 便可能被一陣寒流又給打回去。值房裡,照例燒著火盆,桓行簡微蹙眉頭, 氅衣一脫,撩袍坐下後在眾目注視之下揉著額角沉聲啟口:
“陛下在宮中設伏,要趁征西將軍請辭之際殺了他,再率兵來討伐我。我父子兄弟兩代人,事魏如此,陛下竟還要過河拆橋,實在讓人心寒。今日,若不是征西將軍警覺,後果不堪設想。”
話一出口,舉座嘩然,大家你一言我一嘴地議論起來。這個說陛下既行此舉,想必禁軍脫不了乾係。那個捶胸頓足,連呼若是大將軍身受不測,不知何人能興邦安國雲雲。一屋子,儘是人聲,吵吵鬨鬨的,桓行簡隻捏著眉心不語,也不阻止,由著大家七嘴八舌。
他來時,已吩咐石苞先將叔父尚書令桓旻和司徒高柔請來,兩人皆是高平陵一戰中的要緊人物,年老位尊。這兩人得了消息,立刻換好衣裳趕來,下了馬車,衣冠略略一整,一前一後走進了正沒個確切說法的值房。
他倆一來,屋子裡乍然一靜,眾人隨即紛紛施禮,一時間,寒暄聲不絕於耳。桓行簡亦當即起身,走上前來,一手執叔父,一手執高柔,將兩個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臣攙到了上位,待對方坐定,他鄭重見禮,高柔忙伸手一扶,白透了的一把胡子跟著亂顫:
“大將軍要折煞我了,我聽說宮裡發生大事,事情緊急,所以,一得了消息立刻跟太尉來了你這裡。”
高平陵後,高柔這個三公便甚少過問政事,逐漸隱退,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並不戀權,然而大將軍既需要他……高柔心裡跟明鏡似的,把胡子一捋,像個老神仙一般眯了眯眼,先聽桓行簡怎麼說。
“不錯,晚輩正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請司徒太尉來,也好給拿個主意。”桓行簡緩緩在他身邊落座,麵有憂色,殷殷看著高柔,目光再稍稍一轉,同叔父交彙片刻很快分開了。
四下寂靜了那麼一會兒。
高柔沉吟不止,反問道:“大將軍怎麼看今日之事呢?”
“事發突然,晚輩能怎麼看,到現在,尚且心有餘悸。”他適時咳了幾聲,接過衛會遞來的藥盞,輕啜兩口,慢悠悠道,“陛下又豈止是對我兄弟動了殺心,如今,他少年人精血未成,卻耽於女色,寵幸優伶,如今為群小所迫謀害忠良,這樣的君主,怎可承天緒,奉宗廟?我寧負天子,不願負社稷。”
眾人不出聲,一雙雙眼,就在司徒和太尉身上來回打轉,大將軍廢立之意已經擺到台麵上來了,放眼朝堂,沒有比這兩個老頭子資曆更深的,要出頭,尚且輪不到公府裡的一乾幕僚。
“既然如此,”高柔身子一傾,拉出個跟桓旻商量的架勢,語氣遺憾,“陛下少年人不思進取,行事荒謬,如此種種恐將危侵社稷。”他有意一頓,徐徐吐出後麵的話,“太尉,你看?是不是宜將陛下歸藩,以避皇位?”
桓旻一時間不應,緊擰眉頭,一臉的傷懷。桓行簡默默看著叔父,便也不急於發聲,目光一調,複又投在高柔身上。
可廢帝一事,到底點破,高柔長長喟歎一聲,“太尉,滿朝文武,你位最高,這個頭你不來牽,於私,讓大將軍難做,於公,無益於社稷呐!”
眼見老司徒都如是說了,這邊,一眾幕僚紛紛勸進,衛會年最少,知道這種場合不是該他賣弄機巧的時候,安靜旁觀,將每個人的表情舉動儘收眼底,心底嗤了一聲:太尉是桓家人,卻最愛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大魏純臣。這老人家,曆經漢末大亂,追隨魏武崛起,眼見儒學式微,玄思大興,刀鋒戰火,蒼生流離,連魏武的基業都要完了,這世道在他漫長的人生裡崩壞了一次又一次,早當司空見慣,他還有什麼可糾結的?
“那就請大將軍寫奏表,我等簽字,聯名請奏太後發詔。”桓旻在一片勸聲中最終開口,鬆垮的眼皮耷拉著,緩慢一抬,凝視著桓行簡,“大將軍,名單怎麼擬,趁大家都在,一並商議了罷。”
頭既開好,剩下的事自然一氣嗬成,桓行簡命傅嘏執筆,一番商討,粗粗定下了四十六人名單。
這四十六人中,論資排輩,太尉桓旻居首,桓行簡緊隨其後,第三便是司徒高柔了。便是傅嘏,大將軍的核心謀士,也不過排到四十開外。衛會虞鬆年紀輕,資曆尚不夠,表中無名。
名單雖定下,但這上表需要桓行簡親自動筆,不可假手他人。要事商妥,值房裡的人散去,桓行簡親自出來送高柔,雖被婉拒,卻還是堅持送到了大將軍府門外,他手臂一伸,扶高柔上車,高柔見他執意如此手也就搭在了桓行簡臂上,借力一按,穩穩坐到了車中。
“太傅雖不在了,可有太尉跟司徒等長輩在,恰是晚輩的主心骨,今日有勞。”他微微含笑,又作了一揖,仿佛是怕司徒坐的不舒服將靠墊為其挪了挪,高柔枯硬的手便順勢頗帶暗示性地在他手上拍了兩拍,聲音蒼蒼:
“你雖年輕,不必日後,當下功業已在我輩之上,若你父親有知,自當欣慰。我如今在家不過閉門著書,朝廷的事,已然是力不從心。不過,有些話,我還是要跟你說的。我這輩子,在廷尉一職上呆了二十二年,法不亂,則國不亂,在年輕人看來我是個老頭子了,而且,是個古板無聊的老頭子,我不懂什麼老莊,不清楚當下年輕人的追求。但無論到何時,治國一定要明於法,我一生決獄無數,隻以‘平允’二字為準繩,自大將軍輔政,四海傾注朝野肅然,如此,正是治國長久之道。”
桓行簡笑道:“司徒的教誨,我記下了。聽說,司徒家中的賢郎,自幼明練刑理,善於用法,這樣的人才理當受到朝廷的推重。”
一長一少,寥寥幾句也是十分融洽,桓行簡目送司徒離去,方折身回來,值房裡,隻剩叔父一人。叔父隻比太傅小一歲,雖須發皆白,但氣色紅潤,若是太傅還活著……桓行簡寂寥地想到這點,一陣悵然,很快,他含笑在叔父眼前坐了,人上了年紀,容易瞌睡,值房裡暖意融融,太尉的臉微紅,正耷拉著腦袋一點一點的。
“叔父?”桓行簡輕喊了他一聲,桓旻睜開眼,自嘲笑了笑,用老年人特有的聲調說道,“是子元啊,你看我,才多大的功夫就睡著啦。”說著喪氣地一捶腿,像是自語了,“到底是老嘍。”
案頭,那份名單上的墨跡已乾,桓行簡拿過來,輕撣了下,低聲道:“在大魏,叔父的聲望資質已無人能出其右,我不得不請您來,許多事,還得叔父給我鎮著。”他斟酌有時,才似無意繼續,“司徒剛開始在征詢您的時候,您為何不應?太傅不在了,您就是我最親的長輩,自家牆垣之內,您有什麼話請直說了罷。”
新烹的茶端進來,清香四溢,桓旻一時怔鬆,神色變得略微遲疑起來,眼睛一抬,像是秋林夕照,這是桓行簡所熟悉的,父親那輩的老臣大都是這樣的目光。
“子元,你讓我從何說起呢?天下崩壞,我這個歲數的人見證了太多的事。你知道我的理想嗎?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你年輕,我跟你們小子輩不一樣,漢末清議之風盛行,士人們哪個不在意名節?可緊跟著,天下大亂,你不懂啊,子元,我年少時信奉的那些,都眼睜睜被推翻被消解了,當你發現,你年少時所篤信不移的東西不堪一擊,何去何從都不知道,人是很煎熬的。”桓旻語調有些苦澀,那些盤根錯節的歲月,一下湧過來,他幾乎忘記自己年輕時也曾是激揚之人,有掃平天下汙濁之誌。